第15章 再婚
作品:《半壁江山》 青蓝的天边横着一道朱红,橙粉云彩逐渐消散,娇小玲珑的朝东方呼唤,微光下黑沉沉的衣裙越发油亮。
燕归,又一年春。
屋檐滴答,盈盈晶泪滴洒在地,冬还未完全离去,地依旧坚硬无比。“啪嗒”随之炸裂,细微如沙的珠水四处喷洒,滋润大地后化为一滩污水。
雪水贴着地,张牙舞爪。
破晓时分,天还未明,万秋影的贴身宫女嫚娘领着宫娥走进相思阁。和她的主子一样,嫚娘脸上总挂着可蔼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不过杨灵君不喜如此善良。
嫚娘挥挥手,捧着衣饰的宫女便上前将杨灵君紧紧围住,轻手轻脚地扒下她的外衣,又谨小慎微给她换上红嫁衣。
“晋……楚旻阳公主真真是奴婢见过穿鲜红色最为俏丽之人。”
“是吗。”
柳叶眼眨个不停,杨灵君对着铜镜左摇右摆,仔细打量自己的第二套婚服。她又笑了,不知是在笑嫚娘还是笑自己。嫚娘自是讶异,却又不敢多言,于是笑着将杨灵君引向梳妆台。
嫚娘巧手,左翻右摆,不一会儿便给杨灵君梳好髻座。宫女捧来金发冠,将其套在杨灵君的发髻上,雕满繁花的金簪穿过青丝金冠,牢牢立在杨灵君的头顶。
“我自己来吧。”嫚娘未曾歇停,又是给杨灵君傅粉,又替她画唇,不过这花钿她想自己画。上一次出嫁时也是她亲自画的。眉间浓重一笔,熊熊烈火。她又出嫁了,不对,换了件礼服,她又被大尧天子当作礼物转赠他人。
翘头鹿皮靴刚好接住红裙,衣袍上金饰叮当作响,杨灵君望着轩窗外的梧桐树发愣。想起了广齐,还想起了安瑶,至于……
“嫚娘姑姑,东宫送来贺礼,恭贺楚旻阳公主觅得良缘。”
“玉姝姑娘来了,快,替公主收下礼。”
“陛下、皇后与众王爷已在大熹久候,唯晋王还在醉酒……劳烦嫚娘姑姑带公主去殿中向陛下行离别礼。”
至于李宸昊,或许他的父皇会再赏位靓丽夫人予他。
自杨灵君被李轩软禁后,这三日玉姝皆来相思阁不下三趟,不是替东宫送饭食,便是替东宫送嫁妆。而刚巧,她总能无意带些宫外消息来,例如晋王在千秋殿外跪了一整晚;安瑶哭着求晋王迎公主回府,却被烂醉如泥的晋王踢伤;大尧与北羲签订的盟约已向外公布,大军稍后亦将前往北羲……
她又坐在梳妆台前,安了支银簪于发冠旁,听闻北羲亦崇白尚银。
“公主,团扇。”
“不必了,北羲新娘无需团扇。”
没有拖地裙,亦无青衫外袍,杨灵君缓缓行出相思阁,践踏着杂草步向院门。一步,又一步,原来每次离开相思阁皆带着不同的心情。甚至不同的装着,发饰,嫁衣。
叮铃当啷响,十八的姑娘要嫁人了,又。
大熹宫内挤满了人,除了惠王妃外,他们皆面带微笑,毕竟乃天大喜事,且事不关己。
李轩坐在殿中央,满眼怜爱地俯视正向他下跪行大礼的两位手下败将,嘴角越发上扬。行完礼,彬彬有礼的新郎伸手欲扶起妻子,却见她不知好歹地撑着身旁的婢女起身。他冷哼一声,将手收回。再倔强高傲的人,出了长安城迟早会向他求饶,所以他不着急。
那对穿着红衣红袍的新人转身往大熹殿外走去,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地牵着手起身相送。天子笑得灿烂,他仅以一个女子便换得整个天下,甚至收复丢失近百年的失地,有此丰功伟业又何惧人言可畏,倒是那皇后看着新娘离去的背影叹息摇头。虽然自大烨起,女子和离改嫁及寡妇再嫁等皆常有之事,唯若这位新娘心不甘情不愿地远嫁他国,鲜有耳闻。
抬脚走出大熹门,杨灵君便看见受伤初愈的袁广齐正站在大红马车旁等她。待她走近,他却沉默,甚至不愿望她。玉姝明明说他是为了她而不顾伤势主动请缨出征,想必他心中是有她的,可为何如今却不肯望她?
“还是快上车吧。”赤狼明辉发话了,话语中带着不满。杨灵君与袁广齐那些流言他也听过不少,不仅如此,他还曾替李宸昊感到可怜。他又深叹了口气,杨灵君依旧无动于衷。
“上车吧。”袁广齐说。
杨灵君点点头,脑袋上的珠钗晃个不停,她带笑钻进马车,只要是广齐说的话她都听。只是此刻她无比好奇对于再一次送她出嫁的他作何感受。
袁广齐骑上停在婚车后的马匹,赤狼辉明翻上婚车前的骏马举手高呼:“出发!”队伍前数十名北羲将士轻夹马肚,领着联姻队伍缓缓走出广运门。
马车内的人闭上双目,她心中无念无想,身体随着车子摇晃。初时她还能靠着车窗外的人声估摸自己身处京城何处,可出了关口后,除了沉闷的马蹄声外,便只有无尽的虫鸣。显然,这是她从未踏足的陌路。
不知又过了多久后,她越发觉得燥热,遂柳叶眼轻启。应当快午时了,她心想。葱指取下发冠旁的银簪,“嗒”,用力一扯,银簪转瞬成了银针。
马车摇晃,阳光伺机躲进车窗内,红衣倒把那幼细尖锐的银针映得嫣红。她又闭眼了。很快,那冰冷的利器便将抹上最高贵温暖的鲜红。
“停车!”
马车忽然剧烈摇晃,银针跌落,杨灵君来不及反应,急忙扶着车身。
“大胆!此乃大尧婚车!”
她还未回神,只依稀听见前方有人高呼,未几,车外刀光剑影。看来今日总是要死,她倒好奇究竟是何人敢拦下大尧婚车。
杨灵君扶着门框往马车后探头,关在车里好几些时辰了,忽地瞧见烈日,她直觉得头晕眼花。蹙眉摇头,耳边尽是撕打声,迷糊间有位黑布蒙面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腕……“锵!”赤狼辉明挥刀砍向那人的铁护腕,两人边打边往马车后退去……
杨灵君走出马车,起身四处环顾。上一次目睹如此混乱的局面,大概是大烨灭国之日。那日也是这般乱、吵闹、撕心裂肺……不同的是那日袁广齐不在她身旁,他亦未曾如今日这般为她而战……
马蹄达达,尘土飞扬,袁广齐身后有位黑布蒙面的男子向她奔来。看不清他的脸,白衣飘飘,只是那对明亮坚定的双眸
“叮铃铛……”
那男子牵住杨灵君的手,猛地一拉,她坐上他的马,后背紧贴他的胸膛。
赤狼辉明眼看新娘被人掳走,连忙骑马追上。男子见他穷追不舍,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狠狠朝赤狼辉明撒去。
“嘶……”
身后的人忽然一弓,杨灵君不由回头张望,却见他右背后中了箭。
骏马驼着男女往深山奔去,一白一红的身影在竹林中乱蹿,记忆亦奔腾不息,昔与今被翠绿吞噬。
那年在大熹宫御花园与他初见,她跌入他的怀中,茫然下他将她摔在地上……第二日她兴致盎然拿着风筝来御花园玩闹,瞥见他站在金水河边,为报昨日之仇,于是上前吓唬他。不料他敏捷一侧,她险些跌进河中,于是惊慌失措下搂住了他……她见他趴在案上午休,正准备捉弄他时,却见他手肘下压了幅画。她挪开他的手取画,只见灰白画纸上立着一手持纸鹞的无脸女子。后来再见那幅画是在晋王府书阁,泛黄的画卷旁赫然写着“灵君”──
“灵君,快下马。”
冰凉的玉手覆上白皙的宽掌,杨灵君的思绪从过去抽离,借着李宸昊的手翻身下马。
“伤口可疼?”
李宸昊边摇头边脱下面罩,扭头便把背上的箭尾折断,急忙牵着杨灵君往山林深处跑去。越过小坡,两人沿着小路走下山谷。李宸昊一路上同杨灵君说了许多,他告诉她今日这出抢亲戏码是他与袁广齐商定的,而李舒文亦会于宫中为内应,确保不会引起赤狼辉明的疑心。
“可日后我又该以什么身分面见陛下?”
“自然乃吾妻。”
李宸昊见无人跟上,遂放慢脚步。“吾妻”二字总算是说出口了,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他也决不会让她委身嫁给赤狼辉明。除非她倾心,例如袁广齐,或许他这次愿意放手。否则不论重演百次,他亦会作出如今日一样的决定来。
溪水流淌,雀鸟啼鸣,蓝天白云下一座草屋隐在绿葱葱的山林里。
李宸昊牵着杨灵君绕过膳厨走上房间,每行一步,杨灵君的衣饰便叮当作响,只是现下听来倒比适才顺耳得多。草屋不大,一眼便能望尽。除了门前靠墙的一张床外,便只有窗下的两张木柜和柜前的案几。杨灵君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这屋虽然很小,也很简陋,但她着实喜欢。
“灵君……”
李宸昊轻唤了一声,随即倒地,箭尾触地,似乎又往他后肩深陷。
杨灵君惊慌失措地将李宸昊抱在怀中,连忙呼喊几声却未见他有反应,慌张地将他拖至床上。
“宸昊!”
因受惊过度而冰凉的手依旧无法将床上的人唤醒,只见他眉头深锁,额上冷汗不断。杨灵君急忙将被子堆叠在李宸昊身后,深怕一个不慎箭簇刺穿他的肩骨,又转身手忙脚乱解下那被鲜血染就的白衣。紧裹箭簇的皮肉已然发紫,红中带紫的污血不断从伤口溢出,幽幽滑向箭柄的末端,显然李宸昊背上的箭带毒,且已毒发。
若然今日他因她而死,那她必定……不会的!
杨灵君脱下红外衣,将其轻轻披在李宸昊身上,提着裙子便跑下草屋。适才与李宸昊走下山谷时,她瞧见小溪对岸立着一座炊烟袅袅的竹屋,遂她凭着记忆跑出层峦叠翠的树林,奋不顾身奔向那竹屋。
“请问……有人吗!”
一向有礼的天之贵女失了分寸地推开竹屋的门,与屋内的两位老者面面相觑。老妇见来人衣着不凡,又看着眼生,便笑盈盈走上前。
“请问……此处可有医师?”
“或者贵人可……懂医术?”
“我只有这些……愿以此换药!”
老妇还未开口,杨灵君便一连说了好些话,还边说边将头顶金光闪闪的发冠脱下,将它塞在她手中。老者见妻子茫然,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杨灵君思索一番,只道“溪边草屋有人中箭,箭上似乎有毒”,老者闻言脸色骤变,急忙提着药箱往屋外跑去。
杨灵君气喘吁吁跟在老人身后,明明受伤之人是她夫君,可眼见这老头比她还着急,背着药箱却仍健步如飞。不待杨灵君引荐,老者便推开围栏往草屋上跑去,见李宸昊满身鲜血倒卧在床,惊呼一声“少爷”便瘫坐在床头。
“少爷……何时中箭?”
“约莫一个时辰前。”
“可知何人所为?”
“北羲人。”
那老头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瓷药瓶,转而拿起另一支翠绿药瓶。杨灵君扶着李宸昊的头靠在腿上,轻手扯下适才披在他身上的外衣,将背后的伤口展露给老人查看。
“唉……”
老人轻轻一按,污血又从他后肩的伤口溢出,红中带紫,“嗒”,落入她的掌心。
“毒素已扩散至整个右肩骨……”老者摇摇头,从药箱拿出一块素布,“只能硬拔了。”此话不错,她虽不懂医,唯见伤口表层的肌肤已发紫,亦深知若再不施药,只怕那右手要不得了。虽则如是,可他已虚弱不堪,倘若硬生生将箭从他身上扯出,那又该多痛……若然并无赤狼辉明的挑拨,今日就不会如此了,也不对,一切似乎皆因她而起……
“嗒……”
膝上的人猛地一抽,血腥味顷刻间扑鼻而来,杨灵君只觉得有三两滴血沫正挂在她颈间。而后她再也没去听老人说些什么,光影摇摆,只见李宸昊失了老人身躯遮挡的脸庞更是惨白。浅而暖的热气断断续续在她的膝上徘徊,他比平日看起来脆弱了不少,恍若当初嫂嫂怀中的杨德修那般脆弱。
老者用净水替李宸昊擦拭伤口,又以翠绿瓶中的豆黄粉末将紫红的箭口填满。想必极度刺疼,即使昏迷了,李宸昊也不禁抖了抖身躯。那老者又从药箱取出一卷白布,将其绕着李宸昊的前胸后肩好几圈,随后熟练地在他左胸口上打了个结。
“适才形势危机,没来得及向夫人行礼。”老者收好药箱后,颤颤巍巍俯身道:“老朽魏氏见过夫人。”
魏老头突如其来的行礼倒是将迷糊的杨灵君惊醒,于是她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说来也奇怪,她既没见过魏老头,亦未曾向他提起自己与李宸昊的关系,何况她今日一身红嫁衣,可这老头却深信她是“夫人”。而且这魏老头称李宸昊为“少爷”,而非“王爷”,又对这草屋的一切业了如指掌,似乎他才是这屋的主人。
太多疑惑了,杨灵君还未开口问,魏老头抛下一句“稍后老朽会让内人给少爷夫人送些吃食来”,便背着药箱急步走下草屋。
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呼吸也很缓慢,仿佛那张被子如千金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从认识他的第一日起,杨灵君便只记得他那明亮的笑容,她总觉得他的嘴角下藏着两颗明珠。她的记忆里也寻不出他恼气的模样,能想起的也都是他朝她笑……
不对,她想起了,他是愤怒过的,唯每一次皆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