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城中兴道阁楼新

作品:《半壁江山

    秋风起,花叶落,二九姑娘嫁衣碧如湖,又道,娉婷袅娜终是许了人家。


    “快些快些,红盖头呢!”


    “在这在这!”


    “哎哟,安瑶姑娘,公主的团扇呢!”


    “哦,好!”


    安瑶于相思阁的卧房与正殿来回奔走,时而又上楼拿取胭脂水粉,现下又提着粉裙上楼去寻新妇的红团扇。


    “公主,老奴等下会给安瑶姑娘一篮蜜饯,若是去晋王府途中饿了,便先吃些蜜饯垫肚。”


    “嬷嬷,你便下去吧。”


    “可……”


    “待王爷来了,你方进来。”


    “那……老奴便先退下。”


    相思阁内红绸晃眼,铜镜中新妇的模样模糊不清,隐约可见红牡丹于高椎髻前怒放,一对金钗步摇则自髻座垂至耳珠下。高腰红裙点缀着葱绿广袖长衫,荷叶绿披帛宛若青蛇地牢牢缠于臂上。


    杨灵君望着镜中的自己,握着点了红花唇脂的笔刷于唇上描了个小唇,又取了些胭脂于眼旁晕开。


    于父皇死去的第四个月,她披上嫁衣成为仇人之子的新妇。


    “公主……找到了,找到了……”


    安瑶气喘如牛地将红纱金丝团扇塞到杨灵君手中,见她不语,遂蹲在她面前仰望她。


    “安瑶,你道我究竟行的是什么礼?”


    安瑶摇摇头,趴在她腿上,此问题她亦不知如何回答。杨灵君若以公主身份出嫁,李轩却并未命人于晋王府修建公主府,可若说李轩不当她为女儿,她又怎能自大熹宫的相思阁出嫁。


    也罢,她本不该活着。


    “公主,已过申时,想必王爷快到了。”


    “嬷嬷进来吧。”


    “陛下……”


    杨灵君听见嬷嬷念道“陛下”,与安瑶迷惘相视,遂赶忙行至正殿迎接圣驾。身着黄袍的李轩拉开门跨进相思阁的大殿,笑着朝一身嫁衣跪在地上的杨灵君摆手,让嬷嬷将她扶起。


    “陛下这是特意自东宫赶回皇宫。”杨灵君记得李瑛华的婚礼比她早些,而今日李轩亦是于宫中进了午膳方与皇后移驾东宫。如今刚过申时,他便于她面前出现,只怕他乃特意赶回相思阁送她出嫁。


    李轩摇摇头坐在正殿榻上,粗手不住于胡上摩挲,转而望着杨家女道:“还唤朕『陛下』?该改口唤『父皇』了!”新妇毫不犹豫听从他的指令,面容愉悦地对他改了称呼,想来只要是人就无法抵抗荣华富贵的魅力。李轩满意地点头,又道皇后已摆驾晋王府,他稍后将遂晋王府的婚车一道往晋王府去。贵为天子,他纡尊降贵与小辈同行,并准备亲自将她送入李家,此等诚意确实少见。


    杨灵君望着脚下殷红的云履,又朝李轩俯首屈膝。今日除了袁广齐和安瑶,再无亲人见证她出嫁,这相思阁内自是冷清孤寂,但有大尧天子亲自为她送嫁,只怕明日之后无人敢对她议论纷纷。这份殊荣仅她一人享有。


    “城中兴道阁楼新,尚欠青衣粉玉淳。弗要红妆花子整,不如静候画唇人。”


    相思阁外忽然传来李宸昊和几位孩子的声音,安瑶耳闻李宸昊的诗,忍不住低下头偷笑,杨灵君茫然地望了眼座上的李轩,甚是困窘。


    “哈哈,还道我昊儿懂风情!”


    李轩喜上眉梢,朝站在门边的嬷嬷挥手示意开门,安瑶急忙替杨灵君披上红盖头,又将团扇塞在她手中。李宸昊一袭红袍领着十多位男女孩童进殿向李轩伏地叩拜,虽还未能看见新妇的脸,只想着那红盖头下是杨灵君,这嘴角便是整日未曾落下。


    “日暮了,启程吧。”


    李轩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殿外走去,替两位新人开道。李宸昊牵着杨灵君走出相思阁,孩童争相于新人身后挥洒五谷杂粮,最匹配的良人着实配得上世间最纯真的笑容。


    挂满金铃铛和红绸的婚车停在甘露殿外,李宸昊扶着杨灵君走上马车,继而上马领着孩童奴仆浩浩荡荡往广运门外走去。李轩比新人先座上马车,带着一队士兵经大熹宫正门而出,李宸昊则自侧门绕至李轩轿舆之后。


    铜铃叮当作响,铜鼓声绵延不绝,夕阳下英姿飒爽的少年欢喜地将他心爱的姑娘带回家,宾客盈门,他与她喜结连理。


    未想惊天动地,唯愿此生与君白首不相离。


    “落轿!”


    喜娘与安瑶扶着衣饰繁复的杨灵君下轿,将她的手交至李宸昊手上,笑盈盈地跟在新人之后进了晋王府。


    “新人跨火盆!麒麟抬足跨火盆,吉祥福瑞从天降!”


    “新人跨马鞍!鸳鸯同心迈马鞍,自今平安又顺遂!”


    “新人跨米袋!才子美眷越米袋,愿子孙繁茂富贵!”


    李宸昊牵着杨灵君走至晋王府庭院的红毯上,按着喜娘的话跨越重重祝福,两人终于来到王府正殿。


    “叩拜双亲!”


    安瑶扶着杨灵君跪下,与李宸昊同时向上座的李轩和万秋影行了稽首礼,又起身行了三次夫妻行拱手礼。


    “礼成!”


    喜娘领着杨灵君走进新房,李宸昊刚起身便被李舒文和几位贵公子拦下,说是新郎要陪宾客喝几杯。


    “五弟,今日你可不能说不喝了!”


    “晋王,属下不知明日你可还有精神上朝,今日我们可要多喝几杯了!”


    “五弟,你这小子今日大喜还想逃?快,上『醉仙』!”


    “三哥……这醉仙下肚,我可就要倒在这桌上了。”


    “属下看晋王不是怕倒在桌上,只怕今晚新妇嫌你醉醺醺!”


    “哈哈!来,今日一人一壶醉仙!”


    李轩与皇后坐在一旁乐得直摇头,最小皇儿也成家立室了,那些藏于宫里的公主也将化为凤凰飞出宫闱高墙了。


    “王爷……”


    “知道了。”


    梳着坠马髻,年约三十出头的女使眼神躲闪,低头于李宸昊耳边嘀咕了几句,又匆匆往府院深处走去。


    “哟,莫不是新妇等不及了?”李舒文靠在李宸昊肩上,又斟了杯醉仙给他。李宸昊笑着摇头,继而抬首将酒一饮而尽。“算了算了,你们这群人,若再不放晋王走,新妇该生气了!”李舒文朝眨眼挑眉道,与几位官僚合力将李宸昊推进内院,说是时间紧迫,要让他将办正事了,还一直念叨此事误不得吉时。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办好了?”坐在新房榻上的杨灵君掀去红盖头,望了眼黑漆漆的窗外问。安瑶点点头,将轩窗放下,轻声道适才与紫苏姑姑备过了,却又为难地说:“可公主若晚些真的来月信可怎么办……”杨灵君不以为然,叹气道月信不准乃常有之事,亦无可稀奇。


    李宸昊被宾客灌得头昏眼花,站在红布飘曳的“朱丹楼”外拍了拍脑袋,又扬手闻了闻衣袖,见酒气散了不少,方提脚走进新房。


    “王爷。”


    安瑶带着众侍女屈膝向李宸昊行礼,立马捧着桌上的合卺酒跟在他身后,缓缓走向杨灵君。


    “月夜迷人醉,青衫粉黛佳。何因将扇挡,莫若却连钗?”


    李宸昊左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向坐在床榻的杨灵君走去,又是念叨了首诗方于她身旁坐下。安瑶与紫苏抿嘴忍笑,知此诗说的是宽衣解带的浑话,暗忖不知扇后的玉脸是否通红。李宸昊见杨灵君抵在扇柄上的指甲泛白,料想她该生气了,遂笑着将她的红盖头掀下,又轻轻夺走她挡于脸前的团扇。


    髻上的大红花衬着新妇额间的红花钿,卷翘的睫毛在乌黑的小山眉下颤个不停,薄唇上的红唇脂似是一只欲拍翅高飞的红蝴蝶,嘴角两旁的赤面靥微微向上扯。


    新妇似笑,非笑。


    安瑶见李宸昊目不转睛地望着杨灵君,遂嘴角微扬捧着合卺酒上前。李宸昊递给杨灵君一杯酒,“哒”,白瓷酒杯相碰,清酒下肚。


    “新人更衣。”


    安瑶放下酒壶走上前替杨灵君宽衣,扶着她于床边坐下。众侍女亦围着李宸昊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衣脱去。新人更衣完毕,杨灵君望着安瑶与侍女退后,低头无言。


    “愿王爷王妃永结同心。”


    “下去领赏吧。”


    火苗轻轻摇晃,柔情缱绻,新人并坐缄默无声,未几,红衣少年郎轻启薄唇。


    “戴了一日的发饰,可累着了?”李宸昊替杨灵君摘下髻上的红牡丹,又将横拆在她头上的金发簪逐一取下,青丝散落在细腰上,“今夜便好好歇息。”杨灵君见李宸昊将发饰放在梳妆桌上便转身走向房门,急得她从床上站起,连问他欲行至何处。李宸昊顿了顿,又转过身望着她,这是她作为他的妻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杨灵君望着木地板,云履缓缓向前走去,抬眸冷道:“新婚之夜王爷将我抛下,莫不是存心让人对我议论不止?”


    李宸昊若有所悟,又点头走到她跟前。适才紫苏告诉他新妇身子有些不适,他原想让她好生休息,倒并未思虑府里人多口杂这个问题。


    “那……灵君可想好了今晚如何安顿我?”


    柳叶眼闪烁不停,她总不能让堂堂王爷睡在地上,他亦不会允许她睡在地上……这朱丹楼与相思阁所差无几,唯独是少了张躺椅。李宸昊见她眉头紧锁,笑容满面上前牵着她往床上走去,极速替她脱了鞋袜,又将喜被盖在她身上。


    “便睡吧,已过戌时了。”


    李宸昊弯腰脱了自己的鞋袜,翻身从床尾爬上床,径直于杨灵君身旁躺下。


    天子亲赐的婚约,适才也拜过堂,他当真是她的丈夫了。


    她望着头顶金丝绣制的鸳鸯红帷幔,指若葱白紧捏大红新被,自躺下床那刻她便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轻易不敢动。


    “王爷一早猜到了杀死郭柔娴的凶手为何人。”


    “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那人行事张狂,你便毫不气恼?”


    “我觉得……”


    “灵君。”


    有人唤她,遂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扭头望去,只见枕边的男子亦侧头望着自己。清秀的脸庞,一袭红衣衬得他白皙的脖子更加细嫩,嘴边浅浅的笑容还如两年前那般温婉,他开口说话了。


    “今日乃你我新婚之夜,灵君当真想同我聊这些吗?”


    “新婚之夜”四字直往她耳朵闯,蓦地,她扯着被子转身望着床下的两双鞋履发愣。他觉得她恼羞了,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念想,继而右手垫在脑后,他总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东宫不似晋王府这般冷清,太子妃的惊鸿殿内火热似夏,守在殿外的玉姝耳边传来阵阵床榻咿呀声响。


    羞怯之余,亦难免心悦,与往日的提心吊胆大相径庭。


    那晚,长安城雨如注下,两主仆冒雨闯进御花园。


    “小姐!”


    “哎呀,玉姝,我好像扭到脚了。”


    “这大风大雨的,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你便唤人来吧。”


    “好,奴婢这就……见过二皇子。”


    李瑛华握着伞蹲下身检查郑丽清伤势,见她右脚微红,望了她一眼便将她自湿漉漉的地上抱起。


    “二皇子,这不合规矩,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哪座宫殿?”


    “秀女宅。”


    四目相投,上唇的胡须微微向右上斜去,她埋首在他颈间。


    秀女宅外庭除了横风大雨,空无一人。李瑛华光明正大地抱着郑丽清走进殿中,将她放在床上便想起身离去,不料她却柔柔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我猜二皇子需要我。”灵动的圆眼盈着金黄烛火,眸子中的他似在微笑。他撑在榻上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笑道原她今日乃特意于御花园等他。她微微仰头,屏气亲了他脸颊一口,笑言她可助他取得太子之位,遂他贴着她的额头,缓缓将她放在枕上。“家父中书令,郑子聪。”宛若小蛇的手于他腰间摸索,轻而易举解下他的腰带。他笑了笑,轻咬她的下唇戏谑道楚旻阳比她有价值得多。她倒勿恼,笑言只要能助他入主东宫,她甘于屈居楚旻阳之下,忽地,玉指轻轻一掀,他的外衣滑落在地。“你当真不后悔?”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问道,见她含笑点头,随即狠狠咬住她的耳珠。


    玉姝知趣地守在殿外,隔着哗啦雨声,房内微微传出两把低沉收敛的□□声。她紧握双手,望着急躁不安的雨,脸上时红时白。


    戌时,风雨皆停,李瑛华从郑丽清身上爬起,从容地将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又与她卿卿我我一番才舍得离开。他前脚刚跨出房门,便撞见浑身湿透的郭柔娴走进秀女宅。郭柔娴还未来得及喊出口,李瑛华便解下腰间的金蹀躞带勒在她脖上,继而将她拖出秀女宅。


    玉姝听见门外有异动,偷偷推开门张望,惊见李瑛华对郭柔娴动手,又连忙跑进郭柔娴房内。她慌忙自她的衣柜里拿了条白披帛,让李瑛华将现场伪造成郭氏自寻短见。


    撑着伞晚到的明月目睹小姐被杀的整个过程,惊地一夜未敢踏进秀女宅。


    “灵君……”


    晋王府的朱丹楼内,睡得迷糊的他转身搂住枕边的人。


    在皇宫里,性命乃最卑微之物,他亦曾数次险些失去她。


    但自今日起,他必不会让她成为人人可欺的郭柔娴,此生必定护卿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