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世间独一

作品:《半壁江山

    “公主……公主……”


    “安瑶姑娘,该改口叫王妃了。”


    “王妃,卯时了。”


    人影错落,柳叶眼不停眨动,眼前圆滚的喉结在白滑的脖子上甚是突出。杨灵君如梦初醒,昨日身披嫁衣走进晋王府之事历历在目,她惊觉自己正和李宸昊——她夫君搂抱在一起。


    想起身,腰间却被他锁住。她把手伸进被窝,轻轻将横跨在她身上的手臂拿起,又谨小慎微地将手臂放在枕上。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深怕将他吵醒,若不然该难为情了。


    “王妃。”


    紫苏见杨灵君下床,连忙上前替她穿好鞋袜,又扶着她在床尾梳妆台前坐下。安瑶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忍笑不俊地走到杨灵君身边,这丫头必定是在笑她刚刚在床上手足无措的模样。


    “王妃欲知何事?”紫苏见杨灵君一直望着镜中的自己,知她对王府好奇,遂笑着问她。杨灵君摇头,转而俯首摆弄起桌上的饰物。她只是觉得紫苏很是温柔,总忍不住想亲近她。“婢子原是殿下母妃的陪嫁婢女,及后娘娘仙逝,婢子便来照顾王爷。”紫苏大概猜到杨灵君对她好奇些什么,便将服侍李宸昊母子近十多年的过往扼要讲述一次。


    杨灵君点点头,玉指无意撩拨步摇的金穗子,李宸昊生母阮氏的过往她也是有所耳闻。听闻阮氏较李轩小好几岁,乃他的发妻,唯不知为他何登基后仅追封她为“贤妃”。世人常言阮氏不仅外貌美若天仙,性格更是温柔可人。唯她身体羸弱,婚后一直未能生育,直至二十五岁方诞下李宸昊,又于三年后产下李宁月,未几,便撒手人寰。


    “王妃,该唤王爷起身上朝了。”


    紫苏连唤了好几声她才听到,抬眸张望,只见高椎髻上梨花朵朵。果然乃服侍夫人多年的婢女,不过片刻,紫苏便给她梳好了头。杨灵君走到床边,连唤了好几次“王爷”,李宸昊才伸懒着腰睁眼。


    “灵君……”李宸昊见今日第一眼瞧见的人乃他的王妃,遂睡眼惺忪地朝床边的人笑了笑,懒懒地自床上坐起。


    那笑容似暖阳,又若春风,极其明媚。


    李宸昊穿好鞋袜,安瑶便捧着一套绛纱大袖官服上前,身后还跟了几位捧着远游冠和白玉銙带的婢女。小手将大手挡开,杨灵君取来官服套在李宸昊身上,顺便将白玉銙带绑在他腰上。


    “我自己来便可以。”


    “王爷又忘了我昨夜同你说的话。”


    李宸昊点点头,放下手任由他的王妃摆弄。他又忘了,他待她太好反而于她不利,所谓人言可畏……他见她拿着发冠够不着他的头,遂抿着嘴特意站直了些。


    “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可以……你低点。”


    他忽然弯腰,两脸贴近,两人可互相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见她茫然,他又笑了,粉唇白齿,甚是俊朗。她急忙替他戴好发冠,熟练地于他下颚绑了个结,继而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李宸昊摸了摸头上的远游冠,低头柔声道:“下朝后我于千步廊等你,我们一起去淑灵殿拜见父皇母后。”


    杨灵君点点头,李宸昊又转身对紫苏嘱咐一番方离去。紫苏听得厌了,来来去去无非是让她仔细照顾好王妃。下人纷纷退去,朱丹楼内只余杨灵君主仆三人,紫苏和安瑶忙着将房内红绸解下。


    朱丹楼的正殿、卧房、偏殿和阁楼的格局与相思阁相差无几,甚至连正殿矮桌上的琉璃花瓶也可与相思阁那只以假乱真。


    紫苏见杨灵君四处张望,亦捧着红绸也环视一番,缓缓道出:“王爷怕王妃想念宫中生活,特意命人仿着相思阁造了朱丹楼,就连『朱丹楼』三字亦是王爷亲自命名。”安瑶捧着杨灵君昨日的婚服走上前,左思右想,又问紫苏“朱丹”何意。紫苏望了眼低头思虑的杨灵君,只道她亦不知“朱丹”何解,继而抱着满怀红布往屋外走,她倒也想将晋王为楚旻阳做的一切公诸于世,只怕她家王爷不情愿她说太多。


    天渐明,杨灵君于偏殿用过早膳后,带着安瑶与紫苏走出朱丹楼。霁青重台履轻踩灰石砖,湖水蓝纱裙带着幼沙向前滚去,杨灵君越过红木桥,清澈见底的湖面倒着主仆三人的丽影。杨灵君坐上停在晋王府门前的马车,不断拉开窗户往外张望,忆起儿时她随杨文来过兴道坊,感慨未料十年后她的另一个“家”会坐落在此。


    刚过辰时,长安的街道上便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茶香飘逸,新鲜出炉的肉包引来不少男女驻足,马车摇晃亦无阻杨灵君观察车外的一人一事。


    她常年困在皇宫,几乎忘了世间炊烟袅袅的喧闹。


    “王妃,到了。”


    马车于宫门前停下,适逢袁广齐换班,杨灵君便和他一同走进内宫。他问她昨日睡得可好,她点头又摇头,鼓腮道不习惯。他总忍不住往她身后的紫苏望去,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肚,那女人许是李宸昊派来监视她的,故一切皆要小心又谨慎。


    “那我便先进去了。”


    “好,珍重。”


    杨灵君与袁广齐于千步廊前分手,紫苏和安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想必她们皆有话欲与她言明。李宸昊站在千步廊尽头仰望上空,见王妃款款来到,急忙上前领着她往淑灵殿走去。殿内五张案几若环状排开,金丝红纱顺着红柱而下,李轩和万秋影坐在殿中央的金漆椅上,李瑛华与郑丽清则站在一旁。


    “请父皇母后安。”


    “起来吧。”


    李宸昊与杨灵君向座上两人请安问好,李轩挥手免礼,两人又向太子夫妇行礼。


    “五弟怎的来得这么慢?”李瑛华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过去种种在父皇面前只当已忘却。郑丽清连忙接下话茬,笑言许是晋王妃不惯早起。夫唱妇随,真真心有灵犀。


    “适才瞧见楚旻阳公主与袁将军有说有笑,聊得甚欢。”


    李宁月昂首走进淑灵殿,向李轩行了个礼,又转身对李宸昊拱手问安,其余的人她权当看不见。


    杨灵君成为众矢之的,李宸昊本想替她说话,却又被李瑛华打断了。


    “晋王妃与袁将军是旧相识,闲话几句也正常。”李瑛华边说边观察李轩的脸色,却怎的也瞧不出什么,就连杨灵君亦对他视若无睹。


    李宸昊瞪了眼李宁月,又低头问身旁的人:“灵君,你不是准备了礼物给父皇和母后么?”杨灵君面有不解地望着李宸昊,昨日他并未向她提及此事,她又何来礼物。她正踌躇,紫苏却捧着木匣子上前,李轩自匣中取出一对并合的鲤鱼玉坠,鱼鳞栩栩如生,双鲤仿若在水中嬉戏。


    李轩拎着玉坠的绳子,将其悬在半空,借着日光,玲珑通透双鲤熠熠生辉。郑丽清见龙颜大悦,恨恨地与李瑛华相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宁月亦不屑道了句“妖媚惑主”。


    对于李宁月的嗤之以鼻,杨灵君早已习以为常,倒不介意。


    两年前,李轩乃大烨冠军大将军,长年驻守朔方郡。彼时他带着李瑛华、李宸昊及李宁月千里迢迢自朔方回宫述职,于大熹宫中小住了五日。接风宴上,李宁月突然提议对诗行酒令,来回数轮,才思干涸,杨灵君毫不留情指出她的诗句平仄有误,自此便与她结下恩怨。


    “晋王妃有心了。”


    万秋影深知此礼物于李轩有别样意义,见他笑容满面,便顺着他的意夸赞杨灵君。李轩笑言一家人心灵相通,而他与皇后亦备了礼物予两位新妇,他拍拍手,张虎便捧着两个红木匣走进淑灵殿。


    太子妃与晋王妃各得一只玉钏,只是一只刻着凤腾,另一只则是祥云纹。郑丽清见玉钏做工精细,心中甚是欢喜,急忙将其套在左手腕上,洋洋得意地悬于半空炫耀。李宸昊见杨灵君望着钏子发愣,便亲自替她戴上,惹得李宁月又朝杨灵君白了一眼。


    李轩将太子与晋王留在殿内,其余人等皆退出殿外等候。颇有趣,门外的三个女人相互讨厌,却又被迫单独聚集在一齐。


    “我警告你,别对哥哥耍手段。”终是最年幼的李宁月结束了安宁,虽则杨灵君仅比她大一岁。“嘉静,楚旻阳公主不似你,她一向最懂体察人心,自是懂得如何照顾晋王。”郑丽清见杨灵君不回话,便拣了嘴上便宜,不着痕迹地一箭双鵰。一石二鸟这招李宁月也晓得,遂嘲讽她二十又三方初为人妇,又再提起她被杨文退婚一事。她虽讨厌杨灵君,但对郑丽清则是由衷嫌弃。


    被杨文退婚一事是郑丽清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瞪了眼杨灵君,咬牙切齿地带着玉姝离开,淑灵殿外仅剩李宁月和杨灵君主仆五人。


    李宁月见身后房门紧锁,于是又靠近杨灵君些,低声恨道:“我不似哥哥那般好唬弄,亦知你与袁广齐的竹马情谊。你若心中已有他人,便向父皇请旨与哥哥和离,妄想利用哥哥!”


    李宁月带着私人恩怨与护兄心切于杨灵君耳边小声嘀咕,站在一旁的紫苏与安瑶难免心中一紧。


    “月儿。”


    李宸昊和李瑛华边说边笑走出殿外,李宸昊见李宁月凶神恶煞靠近杨灵君,连忙笑着上前,她俩之间的是非恩怨他倒也清楚得很。李宁月见李宸昊偏心,遂噘着嘴便往院外跑,彩丹只得匆匆追上她。


    “我与太子还需留于宫中,灵君先回府可好?”


    杨灵君不语颔首,径直往前走,对她的夫君与太子一概并未行礼。李宸昊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直到安瑶与紫苏的身影亦隐没于院门,他方肯走回李瑛华身旁。


    嫁入晋王府的首日,她独自用午膳。


    王妃并不好当,午后紫苏捧来几本厚重如山的帐本,耐心地给杨灵君讲解了王府的日常开支以及晋王所拥有的产业。


    静谧,微凉,杨灵君看得累了,便趴在案上瞌着,再醒来时却见李宸昊坐在她面前翻看帐簿。


    “醒了?”


    李宸昊见她右脸庞印着衣袖褶皱,便又望着她笑。紫苏朝门外的侍女拍了两下手,并高呼一声“传膳”,众侍女便捧着一道道佳肴走进偏殿里。


    “为何当初王爷认为于选秀当日便能得知李瑛华杀死郭娴柔的动机?”


    李宸昊见她从昨日想着这个问题到如今,遂给她分析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见郭娴柔下颚布满彷若针刺的伤口,若是以披帛自尽,定不会有那些刺孔。而若无人转移案发现场,那么尸首之处必定是案发第一现场,而能让她死得如此随意,想来凶手行凶匆忙且无惧追究。


    杨灵君点头于案前坐下,他所言她亦思虑过。当时明月口中一直念叨着“二”字,初时她以为凶手有两人,及后忆起李瑛华于众皇子中排行第二,遂连夜赶至掖庭宫探望明月。明月虽疯状,眼神却极其坚定,不难推测乃装疯卖傻。而能让她如此惊恐,且为之特意隐瞒,正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故李瑛华贵为皇子却于选秀前进入秀女宅,必定与其中的秀女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宸昊点点头,夹了块莲藕在她碗中,缓道:“那日二哥虽未能如愿将你迎入府,皇后便立马提议让二哥迎娶郑氏,而郑氏亦无讶异,可见一切皆蓄谋已久。”


    提起李瑛华,杨灵君又想起李宸昊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一事。


    蓦然,她放下筷子望着他问:“对于错失太子之位,你当真不后悔?”


    他顿了顿,亦放下碗筷望着她道:“我本不欲为名利奔波,且灵君世间独一,我不想就此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