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静楚阳

作品:《半壁江山

    丝丝橙橘绕着金光,浅蓝的苍穹忽现一个亮白的窟窿,幽幽地,烙在东方。


    相思阁楼上一袭秋波蓝长罗裙自胸前垂落,又于重台履上戛然而止。秋风起,带着泥泞与枯叶腐朽的味道席卷整座长安城,淡蓝的衣裙飘曳,坦然接受秋日孤寂的洗礼。


    “公主,已是秋分,小心着凉。”


    红梅白锦覆上一帘青丝,安瑶替公主披了件斗篷。


    杨灵君依旧眺望旭日东升,青瓦棕木,隔着烟云她似乎看见了东宫里的望日塔。东宫,最接近太阳的宫殿,住在里面的男主人是太阳之子,也是天下未来的主人。虽则李轩口风紧得很,不过前朝后宫对于立储一事谣言四起,而李瑛华身为皇长子,自是首当其冲。选秀在即,应当还余半月,便有新一任的太子住进以杨文一家鲜血染就的东宫。


    但愿她不会是其中一个。


    “替我梳头吧。”


    杨灵君拉着斗篷走下楼,在床尾梳妆台前坐下。安瑶在她脑后垫了块义髻,又将秀发逐缕往头顶抓,巧手翻来覆去,朝云近香髻即成。短粗修白的手拉开首饰盒,纠结一番后取了一对金梅花钗,将它们分别插在髻座和髻腰上。杨灵君见梳妆完毕,正想起身却又被安瑶按在椅子上,真真动弹不得。


    “公主今日首次见其他秀女,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瑶自首饰盒取出一支玉荷金步摇,将其轻轻插进杨灵君的髻尾,金色短流苏随即腾空摇晃。杨灵君原以为梳妆打扮已到了尾声,未料安瑶又蹲在她面前替她描眉,末了,还于她额上贴了块状若荷花的红花钿。


    “安瑶。”


    “怎么了公主?”


    杨灵君见她抬头,立马往她的惊鸿髻上插了枝玉花簪,说是身为她的婢女也要穿戴得比一般侍女高贵。


    安瑶摇头将发簪取下,她记得这是太子妃嫁给杨文时赠予公主的见面礼。杨灵君亦摇头,笑着将发簪插在她的头上,噘嘴嗔道:“我说安瑶合适便合适。”她见安瑶愣愣地蹲在地上,遂拉着她走出相思阁,两人小打小闹地来到万福台。


    杨灵君收起笑容,提着罗裙穿过长廊,于回廊尽头停下。在场的佳人无一不向她投去鄙视的眼光,更有人见她走来,连连往后退了数步,她似是瘟疫般让人避之则吉。杨灵君倒看得开,遂扶着安瑶淡然坐下,挺直腰板望着对桌下的灰地砖。


    “她便是楚旻阳公主?”


    “相貌平平,架子倒挺大!”


    “不过是前朝遗孤,有何好显摆的?”


    “可不是!我要是她,宁可死了算!怎么还有面子在这苟延残喘!”


    “嘘,你小声点!她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封的大公主!”


    杨灵君听得腻了,不免伸手摸了摸耳朵,最是讨厌呆在女人堆里。自李轩安排她加入选秀之日起,他便特赦她照旧居于相思阁,素日礼仪训练亦无需与众秀女一起,总之后宫中她的地位仅次于皇后。若不是今日要上她喜欢的绘画课,她才不愿出门听这些长舌妇对她评头论足。


    “哟,这不是楚旻阳公主吗?我可是头一回听闻公主亦需参加选秀!”


    一双火红云履映入眼帘,杨灵君抬眸注视来人,只见那人身着橘裙,头梳辫子堕马髻。


    “堂堂大尧公主怎么还梳着前朝流行的发髻呢?了解公主之人只道你是眼光落后,不了解者该认为你对大尧怀有二心呢!”


    数年未见,郑丽清依旧这般伶牙俐齿,着实是讨人厌。她亦是杨灵君的故人,不过是她极致讨厌的故人。


    “被哥哥退婚三年多了,你怎的还未嫁出去?”


    杨灵君刚说完,在旁观望的秀女急忙掩着嘴偷笑,果然女人最喜欢看两虎相斗。郑丽清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红着脸直跺脚,耳边的嘲笑声却越发放肆。


    三年前郑灵清参加杨文的选秀,杨桀对她颇为欣赏,曾下诏为两人赐婚。唯于婚礼前十日,杨文突向杨桀请旨解除婚约,说是早有心上人。婚礼筹备已踏入尾声,她日夜幻想自己入主东宫,怎知换来的却是被退婚,霎时成为整座长安城的笑话。


    “请各位娘子坐好!”苗子慧一袭白衣官服走进长廊,身后跟着一群宫女。虽说她现在身为大尧女使,可杨灵君怎么说也是她带大的,当中的情分自然比在座的任何人更深一层。


    “苗姑姑安好。”众人朝苗子慧微微一俯,火急火燎地坐回原位。郑丽清瞪了苗子慧一眼,亦只做得作罢。她三年前参选秀女时,亦是苗子慧执教礼仪,固然比他人更清楚苗子慧与杨灵君之间的关系,她与她亦可谓旧相识了。


    苗子慧环视在场各怀鬼胎的妙龄女子,板着脸在案前正襟危坐,沉默一番后终于展开今日的主题。她挥挥手,让宫女给各位佳丽送上黑墨和画轴,并向众人讲解了一番施画的技巧。这些姑娘皆是官宦后人,家世显赫,无需多作讲解,许多理论她一点就通,遂放手让她们创作。


    “好了,现在还请各位姑娘作一幅画,题材不限。”


    “是。”


    粉玉软手悠然自得地提起画笔,不急不慢地于微黄的纸上作画,微微侧头,脑后步摇叮铃当啷。安瑶跪在一旁替杨灵君磨墨,全神贯注地望着公主手中忽上忽下的画笔,倒亦得意洋洋。


    一个时辰过后,苗子慧拍拍手,只道一句:“时间到了,还请各位姑娘停笔。”有一女子不愿停笔,她便让人上前夺走那人的笔墨,满脸不屑嘲讽:“各位要明白,过几日的考核亦仅一个时辰,倘若有人不遵守规矩,将立即失去面见圣上的资格。”众人听罢,嘴角笑意不断,纷纷望向那失礼的女子,心中暗道此人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郑姑娘这幅侍女捕蝶图不错,蝴蝶栩栩如生,侍女仪态美妙,佳作也。”苗子慧双手背在身后,走过好几桌终是拿起郑丽清的画观看。虽则此女子适才对杨灵君无礼,但平心而论她的画作着实不错。苗子慧走马观花,又拿起一粉衣女子的画作,不禁点头道:“郭姑娘的女子赏花图画风清丽婉转,倒也妙哉。”郑丽清见苗子慧赞赏了他人的作品,随即恨恨地坐下。


    “楚旻阳公主……青山碧水……请公主受婢子一拜!”


    苗子慧掀起长袍,双手相叠,深深跪拜在杨灵君面前,此拜,乃是出于对她画作的至高赞赏。秀女闻见苗子慧高呼,蜂拥而至杨灵君案前,就连郑丽清也难忍好奇地扶着婢女悄悄走上前。


    “青山绿树,轻烟袅袅,碧波荡漾……果真妙哉!”


    “原来大山还可以用翠绿勾勒!”


    “快看快看,有小人于湖上泛舟!”


    “山下有女子浣洗衣物!大树下还有两位男子在骑马!”


    “层峦叠翠下居然隐藏了这么多人事活动……”


    杨灵君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安然地接受他人的赞赏,倒是安瑶比她还自豪,脸上春光无限。郑丽清自他人手中夺过杨丽君的画作,亦是看得目瞪口呆,她可首次如此惹趣的山水画。


    “我曾听闻前朝朝散大夫,战先生善作山水画,其《春日游图》始创青山勾勒法,且俯瞰视觉为该作绝妙之笔……我虽与战先生无缘,今日却有幸透过公主而一睹先生之风韵!”适才苗子慧夸赞过的郭氏女又将画作从郑丽君手中抢回来,心悦诚服地朝杨灵君曲身行了个拜见礼。其他人见状,知其所言或不知所言者皆向杨灵君行礼,郑丽清虽不愿拜服,却亦往后退了好几步。


    苗子慧热泪盈眶地站在一旁,除了欣慰杨灵君长成才华卓越的女子外,亦难免为光辉过的大烨朝黯然神伤。


    大尧之礼法皆承大烨,何人能道大烨一无所有?


    “郭姑娘缪赞,我不过幼时幸得战大人指点……”


    “哎呀……彩丹,你真是笨死了!”


    杨灵君正想客气一番,却闻不远处有女子争吵声,遂与众人争相望去。


    走廊梁柱后一位扎着垂挂髻的婢女压在梳着百合髻的少女身上,两人于灰石砖地上扭作一团,少女边从地上爬起边咒骂道“蠢货彩丹”。


    少女扶了扶脑上的发髻,将跌落的鹅黄披帛穿戴好,提着浅黄高腰裙走到杨灵君跟前,那约莫十五六岁的“蠢货彩丹”亦急忙从地上爬起。


    少女拿起杨灵君案上的画作瞧了一眼,随手将其扔在案上,摇头晃脑道:“不就是山水画,我哥哥也会,有何好炫耀的!”安瑶噘着嘴拿起杨灵君的画,边用衣袖擦拭适才溅上的墨水,边警告李宁月该适可而止。至此,李宁月深感安瑶犯了她的名讳,遂怒而向安瑶扬手,忽地,杨灵君拦下她即将送出的巴掌。“唤你一声嘉静公主又如何?若无公主该有的德行,再响亮的名号亦不过自欺欺人。”杨灵君握着李宁月的手腕,将她往后推去。李宁月见秀女掩嘴偷笑,转而气急败坏地将杨灵君案上的笔墨扫跌在地,将刁蛮任性贯彻始终。


    黑墨绿水洒贴在冰冷的石砖上,杨灵君昂首转身望着走廊外的飞鸟道:“苗掌司,嘉静公主私闯秀女宅,有违宫规,汝该当何罪?”


    秀女陆续闭嘴,无人再敢交谈肆笑,苗子慧连忙满头大汗地朝杨灵君行了行礼,转而讪讪走到李宁月身旁。


    苗子慧弓身以衣袖擦汗,告诫李宁月众秀女皆有可能是她未来的兄嫂,而今日不是殿选,此处确实不该为其公主该现身的地方。唯李宁月傲慢无礼,双手抱胸地站在原地,愣是不愿离开。


    “按律,婢子管教不善,该领二十大板……”苗子慧顿了顿,双目紧闭说,“公主则需禁足两日。”


    “禁足”二字使李宁月闻风丧胆,脖上青筋骤起,转而恶狠狠地瞪了杨灵君的背影一眼,牵着彩丹落荒而逃。


    苗子慧擦了擦汗,起身理好衣冠,佯作无事发生地走回自己的案前,众人相视一眼,见热闹退去,遂低头归位。苗子慧向众人归纳了今日绘画课程的重点,亦交代了五日后的殿选事宜,唯在场无人听她发言,众人的眼光皆不断飘往杨灵君身上。


    原这方为公主的典范,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淡然优雅。


    已过午时,该是休息用膳之时,苗子慧朝眼前众多丽人拱手作揖,随后拂袖而去。杨灵君起身朝苗子慧回礼,随后又悠然坐在椅上,静待安瑶将案几收拾干净。有几位秀女临行时走至杨灵君身旁,向她行了礼方离去,杨灵君便朝她们微笑点头,转而又望着空荡荡的对桌发愣。


    “公主……嘉静公主万福。”


    秀女走出长廊,撞见李宁月还肆无忌惮地坐于回廊上,遂朝她行完礼便相视而笑地离去,暗喜杨灵君今日还需历经重重波折方可回相思阁。


    “我觉得楚旻阳公主没有说错,今日确实是你失礼了。”郑丽清扶了扶发髻,悠悠晃到李宁月跟前。李宁月虽不喜杨灵君自持甚高,但更厌恶郑丽清的虚伪,故白了她一眼,嘲笑她被杨文退婚一事。郑丽清倒亦不恼,反缓缓行至她的身旁,于她耳边低声道:“她可做了十八年的公主,你方受封四个月,实该向她学习。”话音刚落,郑丽清便扬长而去,徒惹李宁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跺脚。李宁月心中恼怒,今日若无杨灵君摆架子,她便不会沦为人人可欺的笑柄了。


    彩丹了解她主子的脾气,只得站在一旁唉声叹气,深怕今日又再沾染风波,盼望现下若有人将公主拖走便好了……李宸昊伸出右食指放在嘴边,笑而蹑手蹑脚地走近李宁月。


    “月儿!”


    “吓坏我了……哥哥怎的吓唬我!”


    李宁月边噘嘴边挽上李宸昊的手,肆无顾忌地倚在他的手臂上撒娇。李宸昊无奈地摇摇头,将妹妹的脑袋推开。


    “月儿何故于此?”


    “我……闲逛着便来了这里,那哥哥怎的也在此地?”


    “适才与父皇于紫云阁商量政事,遂徒经此地。”


    李宸昊既于此,李宁月只得放弃捉弄杨灵君的计划,转而拖着哥哥往回廊外走去。一路上她直念叨宫中沉闷,欲出宫游玩,李宸昊虽笑着点头,却不愿答应她。


    “想必这天下只有战先生才能和公主比划了!”


    “你啊,整日胡说八道。”


    “才没有,婢子说的都是真话!”


    “是吗?那便让我看看谁不怕痒!”


    长廊嬉闹声不绝于耳,李氏兄妹齐步转身望向身后。


    “不就是画了一副山水画,有何了不起的,哥哥也懂得画!”


    “什么青山绿水,不就是用了些绿墨水,这有何难?”


    “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了!”


    “哥哥,我在同你说话呢,你怎的都不望我?”


    “哥哥,你在笑什么?”


    玉荷步摇于日光下金光闪闪,珠光晃眼,浅蓝的衣裙随风而扬,她眉间的红花钿宛如他当年笔下的“灵君”二字那般艳烈。


    “宸昊哥哥。”


    “楚阳……”


    “你以后便唤我『灵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