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准备好了
作品:《半壁江山》 雷声隆隆,似天公震怒,整座长安城瑟瑟发抖,俄顷,大雨忽倾。
杨灵君双目紧闭侧躺在床上,握紧胸前的被子,随着雷声而发抖。大雨猛力敲打青瓦,焦躁不安的速度增添了她的恐惧,“轰隆”一声,她从床上坐起。
“修儿!”
“公主,安瑶在。”
杨灵君掩住耳朵,埋首膝间痛哭。杨桀微服出巡于钟离郡被李轩杀死那日,她亦未曾如此悲痛,让她从梦中惊醒的,是侄儿的死亡。
“安瑶,我梦见修儿被李瑛华狠狠地摔在地上……”
“公主……”
杨桀不顾大臣反对,倾国之力带着后妃经海路南下出游,仅留太子杨文监国。大烨皇帝方离京一月,民变四起,杨文得知李轩大军抵达长安城外,便立即由大熹宫赶回东宫将妻儿接走。离开相思阁前,他应允与杨灵君于大熹殿对等,不料不久后李轩便与李瑛华攻破城门,挥军直击东宫。李氏父子要求杨文登基并禅让,杨文拒绝,遂拔刀相向。双方混战中,太子之子杨德修及太子妃张氏被李轩杀害而亡,杨文目睹妻儿死去,欲与李轩玉石具焚,却遭李瑛华领军血洗东宫。
大烨太子之子杨德修,夭亡之时尚不足月。
“公主……”
“安瑶,为何他们连出世二十多日的修儿亦不肯放过……”
安瑶哽咽地将杨灵君抱在怀中,自入宫中为奴始,她便未曾离开公主。杨文惨死与袁广齐失踪那段时日皆是她陪在她的身边,她全然明白何为被绝望侵吞。若说杨桀是暴君,那爱民如子的杨文与一无所知的杨德修便是此世间最无辜之人,可他们最终皆死于李轩与李瑛华的刀剑下。
雨停了,泪水再次淌干。安瑶忆起往日一个精致的妆容便能让杨灵君开心一整日,遂扶着她于梳妆台前坐下,替她好好梳戴一番。杨灵君挑了一支银叶发钗戴在堕马髻上,随后起身换了一套石榴红短襦长裙。
鲜红若血,足够刺目,如此便可将血海深仇铭记。
“奴才张虎拜见公主。”张虎握着拂尘,微微一躬,未等杨灵君传令便自行起身。杨灵君闻言,缓步走出房门,端正地坐在殿中央的绿榻上朝他颔首。张虎微微一笑,领着一名年约四十的女使上前道:“这是苗姑姑。”杨灵君笑着低下头,是故人,她认得。张虎冷道李轩将于中秋前为皇室子弟举行选秀,并且将命她参与是次选秀,故特派苗子慧来教导她新规矩。杨灵君慢吞吞走下坐榻,绕着张虎走了圈笑道:“好,那便有劳张公公与苗姑姑多担待了。”
张虎微微鞠躬退出相思阁,杨灵君转而坐在榻上俯视苗子慧。苗姑姑当然是她的故人了,自她父皇登基时便在宫中服侍,担任王子公主的礼仪教习姑姑。
“姑姑也不是初次来相思阁了,不必拘禁。”话虽如此,唯杨灵君依旧坐在上座,并不想配合她。“尚仪局掌司苗子慧拜见公主。”苗子慧跪倒在地,心虚地同她行礼。杨灵君挑眉冷笑,数月未见,苗子慧已成尚仪局的掌司。苗子慧额头贴在手背上,丝毫不敢抬头与座上人对视。“你亦熬了多年,若不是吕掌司卫国自戕,与大烨共亡,恐怕苗姑姑还需挨多好些年方能坐上『尚仪局掌司』之位。”杨灵君边说边走下坐榻。苗子慧咽了咽口水,焦急地编造不为烨朝捐躯的理由,暗忖相思阁比战场更为惊心动魄。
杨灵君昂首走进房内,朝站在一旁的安瑶使了个眼色,让她将苗子慧扶进殿内。她心中固然有怨气,不过也知道不应强人所难,何况她作为大烨公主亦在苟且偷生,实无颜面再去刁难他人。
苗子慧整日皆留在杨灵君房内,将大尧的礼法制度悉数告诉她。唯杨灵君本是知书达理的公主,且大尧大部分制度承接大烨,故她仅用了一日便将新法学晓。课堂完结后,她还留了苗子慧在相思阁共用晚膳,毕竟这宫中的故人寥寥可数。
“广齐。”
杨灵君用了晚膳后,又带着安瑶来万景楼探望袁广齐,也可以说是她心中困惑,想来听听他的意见。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几日不见,广齐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
杨灵君开心地走向袁广齐,晃着他的衣袖撒娇。袁广齐急忙放下兵书,伸手按着她的头。近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时常下雨,他总忧心她晚上难以入睡。“公主。”安瑶望了眼漆黑的窗道,杨灵君点头,于袁广齐面前坐下,噘嘴道李轩要她选秀女。
袁广齐敛起笑容缓缓坐下,既无丝毫惊喜,亦无任何愤怒。自料到她欲复仇当刻,他便知道离这日不远。公主出嫁本非奇异之事,却又因着她前朝公主的身份而有所特别。
袁广齐叹了口气,追问是次选秀都有哪家公子参加。安瑶眯眼回想,已知参与者有李轩之子及另外几位李氏宗室子弟,唯四皇子远在江南养病,并不参与是次选秀。袁广齐鼓腮捏着杨灵君脸,问她是否想出嫁,只见她志在必得地点头。虽然料到她乃为复仇而牺牲余生幸福,唯他心中难免失落。
袁广齐低头苦笑,猜测李轩颇大可能将杨灵君嫁予他的儿子。确实,杨灵君也是这般估计。始终如此可助李轩获得大烨遗民及旧臣的支持,且他必定仍疑虑她将传国玉玺匿藏,故他绝不会随意将她下嫁李家以外的人。
“那灵君可有看得上的皇子?”
李轩有五子六女,长子李晖宇前些年因病早逝,故膝下只余四子六女。排行第二的李瑛华乃最年长的皇子,三皇子名唤李舒文,四皇子李玉康则常年居于扬州养病,最小的皇子为李宸昊。李瑛华残暴不仁,且刚愎自用,她绝不会嫁给这种人。而李舒文才情出众,十岁便精通琴棋书画,倒似她会倾心之人,唯听闻他与夫人琴瑟和鸣,想必亦不喜她加入。
思虑一番,杨灵君摇头,只道从未花费心思于此等问题。“你……”袁广齐欲言,却见她怒视着自己,遂讪讪与安瑶相视一眼。安瑶见他望向自己,连忙低下头,只作毫不知情。
“如此说来,我谁都不想嫁了。”
良久,杨灵君方噘嘴吐出一句。
“那便先不想吧。”袁广齐将她拉起来,轻刮她的鼻字道,“夜深了,我送你回相思阁吧。”杨灵君连忙摇头,他伤势还未痊愈,她自是不舍得让他操劳,遂命令他好好休息,转身拉着安瑶便跑出万景楼。
在回相思阁的路上,杨灵君不断回想袁广齐适才的话。抚心自问,她宁愿给李舒文做妾室,也不愿嫁给李瑛华。自然了,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愿同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楚旻阳公主,我上次同你说的话,可考虑好了?”
上扬的嘴角连带着胡须也向上斜去,杨灵君忽见李瑛华正站在相思阁前。安瑶环顾四周,未见有士兵看守,遂惊恐地拉紧杨灵君的手臂。杨灵君倒无惧,见乏了,便懒得与他争论,径直提着红裙走进房内。
“杨灵君,如非传国玉玺,你当真认为自己还能活着?”
李瑛华突然冲进相思阁搂搂住杨灵君的腰,将她紧紧栓在身上。
“疯子,放开我!”杨灵君奋力将他推开,却随即又被他抱住。安瑶见状,连忙上前捶打李瑛华,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随即被踹倒在地。
“我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李瑛华拽着杨灵君往床榻走去,将她重重扔在床上,随即跨在她身上。杨灵君双手被李瑛华按在枕上,动弹不得,他埋首在她颈间,意图以暴力征服她。
安瑶扶着肚子自地上爬起,随手抓起桌上的烛台敲向李瑛华的后背,却又被他踹到在地。杨灵君趁机从枕下取出长银簪,奋力向李瑛华胸口戳去,不料反手被挡下。
“杨灵君,你便从了我,我必不亏待你!”
“休想!”
“那便休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李瑛华猛地扯松杨灵君上襦,她死命地挣扎,混乱间银簪划伤她的脖子,鲜红溢出白皙的肌肤。
“灵君!”
李宸昊破门而入,见房内混乱不堪,失控冲上前揍了李瑛华一拳,立即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杨灵君肩上。
“五弟……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瑛华从地上爬起,摸了摸嘴角的伤,转而笑道,“莫不是你也是为了玉玺而来?”
李宸昊见杨灵君脸色惨白,眼眸带泪,遂侧身以胸膛挡住她的脸庞。怀中的人颤抖不已,李宸昊愤而搬出李轩向耀武扬威的李瑛华施压,警告他若再不安分守己,只怕明日该离开长安。
“五弟……还有这个贱婢,”李瑛华闻言,怒指安瑶与杨灵君,“特别是你,自持公主高贵,若不是有可用之处,只怕早已沦为娼妓!今日之事,你们都给我记着!”
李瑛华掩着脸庞,咬牙切齿地拐出相思阁,心中满是不忿,这仇来日必定是要报了。
“啪!”
杨灵君忽然将头上发钗悉数扔在地上,恼羞成怒地将散乱的发髻解下。
李宸昊知她受了屈辱,遂隔着外衣轻抚杨灵君的后背,继而命安瑶取来湿布及药箱。李宸昊见杨灵君不愿说话,便弯腰拾起发簪,又以自己的手帕替她拭走脖上的污血。
“会有些痛。”李宸昊用毛巾轻轻印走杨灵君伤口旁的血迹。“嘶……”湿布刚与伤口相触,她便倒抽一口凉气,疼得打了个哆嗦。他见她疼得厉害,连忙俯首朝伤口吹气。
烛火忽明忽灭,她忽然道:“我不值得你如此相待,你日后必定后悔。”
他顿了顿,又继续替她上药道:“不会。”
凉风缠绕在颈,杨灵君越发感到不自在,只有李宸昊未觉异样,依旧边给她上药边往伤口吹气。
“五皇子可愿娶我?”
月色清明,她忽地低声问。
喉结轻滑,握着面巾的手停在半空,他愣愣地望着她。
啪的一声,安瑶方拾起的竹简跌落在地,遂急忙蹲下将它拾起,握着竹简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外。
“五皇子若觉得勉强,那便当我从未问过。”
“灵君……你当真想好了吗?”
夜空一片黑暗,李宸昊走出相思阁,转身回望高耸宏伟的院门,继而笑着低头离开。
细雨绵绵,水珠轻轻落于他的头发和衣袍上,任凭风吹雨打,他义无反顾地闯进那片雨林。
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