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而复得
作品:《等候鸟过境》 冰冷的无菌手术室内,浓重的血腥味完全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灯光惨白得晃眼,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术器械在耳边发出清脆又寒凉的声音。
护士清洗祛除伤者身上的污迹、血迹,小声问道:“这是谁啊?居然能请动院长来做手术。院长好久没有接诊动手术了吧。”
一旁的麻醉师说道:“是厅长送来的人。”
护士小心的撕开伤者身上的黑色衣服,哪怕在医院见惯了死亡,也被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吓了一跳,她不忍地嘀咕道:“这,救不活了吧。”
主任医生帮她处理着简单的伤口,训斥道:“闭嘴。”
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看到穿着无菌手术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主任医生主动开口道:“伤者,女,十八岁,rh阴性血。肩部,胸口,手臂,大腿均有枪伤。右臂和左腿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身上最致命的伤口是卡在胸口的子弹,止不住血同时子弹也很难取出来。好在她的心脏位于横膈之上,两肺间而偏右,所以还有时间把子弹取出来。”
池振霖听到最后,猛然转头借着手术灯光仔细打量着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儿,瞳孔紧缩:“你说她的心脏偏右?”
主任医生回道:“是。大多数正常人是偏左的位置,她好幸运子弹没有伤及心脏,为我们争取了手术时间。”
池振霖带着无菌手术硅胶手套的手紧握成拳,声音颤动着:“她是不是rh阴性ab型?”
护士翻了一遍刚检测出来不久的报告,疑惑道:“院长,你怎么会知道?”
池振霖的视线从她苍白的脸移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具死气沉沉被海水泡腐烂而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尸体。
他背过身,眼眶泛红:“我做不了这个手术。”
“院长。”主任医生皱着眉,不解的看着他踉跄地走出了手术室。
任昌年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他看着走出来摘下口罩手扶着墙面极力深呼吸的池振霖,盯着他问道:“六年前你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这次还是要见死不救吗?”
“她真的是”池振霖扭头看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在心底尘封多年的名字。
任昌年给了他萦绕在心的答案:“是,她就是那个刚过十三岁就被宣判死亡的池倾妍。”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质问,他眼底一片通红却又异常平静离开,他重新换上一套无菌服和医用外科口罩重新走进手术室。
这是他的女儿,这次他会守护好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取走她的命,哪怕是死神。
明明窗外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薄薄的青雾浮在夜色中。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在走廊处。
任昌年身上的警服满是血迹,助理拿着干净的衣服站在他身后,他没去换也没理会。只蹲在吸烟区抽了一包又一包的烟。
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问道:“夏童的手术结束了吗?”
齐绍一怔,他本以为他会问案件处理的情况或者说些夏稚的情况,却没想到是关于夏童的。
他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任昌年看了他一眼,瞥见他凌乱的头发和污秽的警服,终是没忍心斥责,他叹了口气:“现在就去夏童手术室门口等着,医院加派人手。”
齐绍望着手术室门外亮着的红灯,说道:“夏稚还在这里,我不想”
任昌年猛吸了一口烟,捻灭烟蒂,嗓子沙哑:“夏童安然无恙,她才能活下去。夏童是现在支撑她的唯一意念了。”
齐绍抿着唇没有说话,沉默地往电梯口走去,进电梯前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的手术室门。
电梯内,一个中年医生问同行的医生:“听说池院长在六楼做手术,池医生在十三楼做手术,你知道这件事吗?”
同行医生露出很诧异的表情,说道:“池医生不是从来不进手术室的吗?”
中年医生说:“嗯。池医生以前是国际顶级的外科医生,从他手术台上下来的人都必定是活人,哪怕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都能被他拉回来。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池医生就不肯接手术了,他哪怕是病人的主治医生也是让毕医生负责主刀。”
同行医生感慨道:“池院长除了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拜托他,他基本都不做手术了吧。那今天这两个做手术的人来头不小啊。一个能请动院长,一个能让池医生主刀。”
“不清楚,听急诊室的护士说那两个人情况一个比一个严重,下午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出现了室颤,所以他们是在跟死神抢人。”
“依你看,这两台手术会成功吗?”
“不知道。全院没有手术的医生都已经候在办公室等消息了,这是一场硬战。”
到了十三楼,齐绍率先走了出去,这时还在交谈的两个医生才注意到这个浑身狼狈看起来却异常镇定穿着警服的男人。
拂晓时分,备受关注的两台手术几乎在同一时间结束。
最后的缝线完成后,毕沉看着池靳白修长的手指握着剪刀剪断手术缝合线,终于松了一口,从昨天下午到晚上再到今天早上,整整十六个小时,手术总算是成功了。
夏童由护士送到了icu后,池靳白只简单清洗了双手,就拿着手机拨号过去:“找到人了吗?”
电话那天白上说道:“靳少,白下中枪了还在昏迷中,目前没有夏稚小姐的消息。”
“其他人呢?”
“无一活口。”
“警方那边有候鸟的消息吗?”
“没有。”白上顿了一下,才问道:“您是怀疑夏稚小姐被候鸟劫走了吗?”
池靳白薄唇紧抿,唇线绷直,一言不发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又问道:“白下现在情况怎么样?”
白上回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昏迷,还在靳家的军事医院。”
“我现在过来。”
池靳白换下无菌手术服,有洁癖的他连澡都没冲,直接套上黑色衬衫和同色系裤子走出办公室。
同科室的医生护士一窝蜂的堵在他办公室门口,兴高采烈道:“池医生,恭喜你手术成功。”
池靳白挑眉:“有事?”
王医生说道:“听闻你跟池院长同时主刀,大家太激动了,都等着来取取经。”
“关于手术的细节找毕沉医生。”
池靳白留下这句话迈着长腿离开,乘着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刚出电梯口又被人叫住:“靳白。”
他听到声音转身,默了默才问道:“您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医院?”
柳筱温和地说道:“昨天下午你爸被人叫来医院,好像有个很重要的手术,他晚饭没吃,胃又不好,我早上熬了点粥送过来,你要不要也喝一碗?”
“不了,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说罢,他已经按下车钥匙的开关。
“好,记得准时吃饭啊。”
直到车尾灯停车场内消失,柳筱才进电梯,按下六楼去找池振霖。
院长办公室空无一人,见清洁工要进来打扫,柳筱把保温桶放在办公桌上走了出去,结果迎面撞上进来送文件的护士长。
在文件夹里的a4纸一页一页的飘落在地面上,护士长看清面前的女人,连忙道歉:“院长夫人,对不起。”
“没关系。”柳筱弯腰帮她一起收拾掉在地上的病患资料。
护士长一边道谢一边说道:“您来找院长吗?院长还在icu。”
柳筱手上拿着一张a4纸,看着上面的照片,问道:“这个女孩儿是谁?”
“是昨天下午送来医院,让院长主刀的病人,叫做夏稚。”
“夏稚。”柳筱呢喃着这个名字,眼睛瞥到血型那一栏,变得有些激动:“她是rh阴性ab型血?”
护士长说道:“是的,她的血型特殊,还好医院有惯例,一旦发现rh阴性血的人就留下联系方式,不然找不到人献血,她昨天失血过多都撑不到手术结束。”
从血型到年龄,以及柳筱想起在京大的那次失控,女孩儿的刻意躲避和隐忍的目光。
世上事哪有这么多巧合,所有巧合回头望去,皆有迹可循。
“你刚说院长在哪儿?”她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捏紧手上的个人资料,生怕风一吹就散了。
“icu。”
“带我过去。”
“好的。”
快到夏至了,气朗风清,初升的阳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病床上。
确认夏稚的生命体征完全正常,池振霖坐在icu久久未动,布满红血丝的眼里全是她现在长大的模样,很瘦很瘦,挂着点滴的手背可以清晰的看见每一根淡青色的血管,她此刻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维持生命的医疗仪器,她身上满是伤痕,她从小就怕痛,现在该有多疼啊。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满满当当的心疼。
那一年,池倾妍九岁,她还在换牙阶段。
池振霖趁着新年假期,带着全家去瑞士度假,也是记忆中最后一次举家出游。
有点肉呼呼的池倾妍穿着棕色的滑雪衫,松松垮垮的,让她看上去更胖了。在学习了半个月的滑雪,她还是必须让池振霖牵着才敢上路,她脚上套着滑雪板,戴着手套的手牢牢的抓着池振霖的手,满满的依赖。
池靳白跟在他们身后嗤之以鼻:“池倾妍,你这样好像一只熊。”
她的门牙掉了一颗还没长出来,说话有些漏风:“哥哥,你以前明明说我可爱得像多肉。”
“我说你像多肉,可没说你可爱。””池靳白把手举到头边,慵懒地摆了摆,越过他们滑下去,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池倾妍远眺山下,两眼放光:“爸爸,爸爸,追上哥哥。”
滑雪场的蓝天下,池振霖一只手牵着她,一手操控着雪仗追了上去,柳筱在后面喊着“小心点,慢一点,别摔着了。”
话音刚落,由于速度太快了,池倾妍害怕的缩了缩手,手指与大大的手套分离,池振霖拉着毛绒绒的手套,而她单独飞了下去,摔了个脸朝地。
三个人都停了下来,纷纷脱下脚上的滑雪板,一致地往她的方向跑了过去。
池倾妍从小就很乖,很少哭也从来都不会大声哭,在家人赶到身边的时候,她还趴在雪地里小声抽泣着。
“宝宝,摔哪儿了?”池振霖把她抱起来,柳筱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干脸上的雪花。
池倾妍双手捂着嘴巴,一双凤眼红红的,可怜兮兮的模样。
池靳白盯着雪地里的血迹,待看清白白的跟石头一样的东西,眉头才舒展开,大声笑道:“池倾妍,你另一颗门牙掉了啊。”
她委屈巴巴地开口:“我疼。”
柳筱关切道:“哪里疼?”
“牙龈还有膝盖。”她说着,眼泪跟珠子一样无声的掉下来。
见她哭了,池靳白的语气不由地变得温柔起来:“你穿这么厚的裤子,膝盖顶多就红了一点,不会破皮,也不会流血。你长得像多肉,就不能跟多肉一样坚强点吗?”
她一边倔强地擦着眼泪一边为难地说道:“我也想,但是我就是疼得忍不住。”
池振霖背对着她,把她背在背上站起来,心疼道:“对不起,是爸爸太不小心了。我们回去,爸爸给你看看膝盖。牙齿掉了,还会长出来的,等会儿敷一下,就不疼了。”
“嗯。”她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哭得丢人,只好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等回到酒店,池倾妍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池靳白小心的把她抱下来,放在床上。
柳筱拿来医药箱,轻轻地把她裤腿挽上去,看到白皙的膝盖只是有些微红,三个人哭笑不得。
柳筱帮她盖好被子,抚摸着她的脸,感慨道:“这么怕痛,等以后长大嫁人生孩子的时候可怎么办呀?”
闻言,父子两异口同声道:“不嫁人。”
柳筱转头看着他们笑道:“那你们养她一辈子啊。”
池振霖得意地开口:“养她两辈子都行,池家又不缺钱。”
壁炉里的火苗一跳一跳,哪怕是在严寒的冬日里火焰也不曾减缓半刻,浓郁强烈的奔腾着,温暖着每一个人。
假期结束后,一家四口回国。
柳筱带着两个孩子直接去了南方乌墩的娘家拜年,因为工作原因先一步回京州到家的池振霖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一年那一天,京州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留着寸头古铜色皮肤却十分英俊刚毅的男人牵着一个几乎跟池倾妍同岁的小姑娘站在池家门口的雪地里。
四目相对,池振霖突然止步不敢上前,他看着小姑娘与自己相似的五官,和与柳筱几乎一模一样出自南方雅致小巧的轮廓。
半响,心里的某根弦好像断了,眼前只剩下了一世界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