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往记忆
作品:《等候鸟过境》 青松的针叶上,凝着厚厚的白霜,像是一片片凝结的雪花;那落叶乔木的枝条上裹着雪,宛如一株株白玉琢的树;竹叶银丝飘洒,灌木丛也都变成了洁白的珊瑚丛,姿态万千,令人扑朔迷离,分不清原本的颜色和模样。
这么冷的天气,男人只穿了一件不算厚的黑色夹克,里面浅蓝色的格子图案淡得几乎看不清。
他从容地坐在池振霖对面,简单得介绍了下自己:“您好,我叫迟重。九年前的夏至,您妻子是在南方乌墩一所小医院生下您女儿的,对吗?”
池振霖看着坐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攥着他夹克的小姑娘,喉结滚了滚:“嗯。”
“很抱歉,我才得知我们的孩子抱错了。”他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流利,甚至带着一点点粤语腔,迟重怕他听不清楚,所以刻意把语速放的很慢:“我妻子当年独自在乌墩生下了孩子。由于我跟她工作性质特殊,她不希望我们的女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她在去世前把您的女儿抱走了,让两个孩子交换了人生。因为我们姓氏同音,所以医院当年也没发现。对不起!”
虽然他知道池振霖知道真相会很生气甚至很愤怒,但是他也没有丝毫隐瞒。
池振霖听到前因后果,下巴紧绷,极力的控制自己,他摘下眼镜,一言不发的闭上了眼睛,抬手揉了揉眉心。
迟重看了眼手腕上的机械表,说道:“我很感激这九年您对倾妍的照顾。这件事是我们的错,过段时间,我会让人把她接走。”
听到最后一句话,池振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把手上的眼镜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镜片瞬间四分五裂。
他怒视着迟重:“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来之前就调查过了。所以现在是来通知我的吗?”
迟重依旧一副诚恳的模样:“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法。小烟不能再继续跟着我,所以我必须把她送回来。”
池振霖说:“她留下,但是倾妍你也别想带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迟重缓缓起身,站直后又弯了下腰:“那就麻烦您继续照顾她。”
在迟重刚要抬腿走出池家的大门时,就被奔跑而来的迟烟一把抱住他的长腿。
他叹息一声:“小烟。”
迟烟固执地不肯松手,嘴里说着十分流畅的英文:“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吗?”
迟重蹲下来与她对视着,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的时候想起她现在的身份,又把手收了回去:“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带你一起离开。”
“你还会来看我吗?”
“你心里有答案。”
“那我不要留在这里。”
迟重温和地说道:“可是这才是小烟的家,是你一直渴望中的家啊。不用居无定所,有dady和oy。”
“可是这里没有迟重啊。”她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是说过,有你和我的地方就是家吗?”
他不忍的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他掰开她小小的手指,说道:“抱歉,我要食言了。”
迟重走进风雪里没有回头,挺直的背影十分决绝。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很快把他的脚印层层盖住,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迟烟变成了池烟,她住进池家客房的第一晚就生病了,发烧到39度,一晚上梦呓喊着“dady”。
池振霖守在她身边,知道她喊的是另外一个人。
孩子的反应是最真实的,她念念不忘说明迟重对她很好,哪怕生活得并不富裕,却从未亏待过她。
好在她身体底子好,反反复复烧了一整晚,第二天就退烧了。
还未到元旦,家里的佣人都还没回来,池振霖需要上班。虽然他还很难跟池烟生出父女之情,但是血缘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他还是无法放心她一个人待在这偌大的屋子里。
他把她带到很久之前买的一套距离医院很近的公寓里,方便照顾她的一日三餐。
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池烟很会照顾自己,生活完全能自理,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池振霖话不多,池烟也不爱说话或者是不愿意跟他说话,两个人往往很安静的面对面吃饭,然后他继续上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柳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特别是看到池倾妍甜甜地笑着喊自己“爸爸”的时候,他更加不想说出真相以及池烟的存在。
但是因为他经常以加班为借口吃了晚饭就离开家后,终于被柳筱发现了住在公寓里的池烟。
柳筱看着与自己丈夫眉眼相似的小姑娘,连质问都是温柔的:“你这是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在外面生的孩子?”
“不是。”池振霖知道瞒不住了,让池烟回到卧室后,对着自己的妻子和盘托出。
柳筱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是倾妍?”
“这两份亲子鉴定书你看看。”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摊在茶几上。
上面的数据刺痛了她的眼,她拿起文件,用力撕扯起来。封面是皮质的,她意识到整本一起撕是撕不动的,便一页一页的撕下来,揉成团,往垃圾桶那边扔,一边扔一边喊着:“我不信。那个男人在哪儿?我要找他问清楚。”
“监狱。”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不解的看他。
“我后面找过他一次,但是找不到,只能让在警局的朋友帮忙找。结果才知道他犯罪,被判刑了。”他把她手心里剩下的碎纸扯了出来,扔进垃圾桶。
她问:“什么罪?”
池振霖缓缓吐出两个字:“贩毒。”
她眼眶微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以池烟从小跟着一个毒贩长大?”
虽然池振霖觉得迟重一身正气不像个毒贩,但事实又摆在面前,他无力辩解。他把她抱在怀里,无声安抚着。
柳筱靠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身上的胸口衣襟,歇斯底里道:“你知道,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我治好了很多人却医不好我自己。我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我打了多少排卵针。现在你告诉我,我一直宠爱着的女儿不是我吃尽苦头生下的那个孩子,而我的亲生女儿却被一个毒贩养大。”
池烟打开卧室的门,颤抖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她来到京州后说了第一句话中文:“谁是毒贩?”
池振霖冷声说:“池烟,你先进去。”
池烟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谁是毒贩?”
看到眼前情绪明显激动的小女孩,柳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泪眼模糊地看着池烟,从地上站起来,跑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个女人把池烟带回去后就去世了,所以池烟从出生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她是迟重一个人带大的。
柳筱身上有兰花的清香,像极了边境丛林的那片花海,带给人熟悉的安全感。她在柳筱的怀里安静下来后,随即又哭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机械式地重复道:“他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在春天来临之前,池倾妍的门牙终于长出来,说话也不漏风了。
“哥哥,你看我牙齿长好了。”说完,她还特意咬了两下牙齿。
池靳白评价道:“嗯,很坚固。”
她笑着说:“爸爸妈妈出差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要给他们看看。”
池靳白一愣,想到了公寓里的那个家以及“妹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收到了e国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你跟我一起去吧。”
“为什么?”
“那里有一家音乐学院很好,你不是很喜欢小提琴吗?”
“可是妈妈希望我做一个医生,接她的班啊。”
他温和地说道:“不用,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反正加上我,家里已经有三个医生了。”
“可我舍不得爸爸妈妈。”她肉肉的小脸皱成一团。
他循循善诱:“那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
她抿唇道:“我再考虑考虑。”
池靳白习惯性的刮了下她的鼻子,“池倾妍,他们在国内我们在国外,二比二才公平。”
她两只手都比了个二,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松了口:“那爸爸妈妈会同意吗?”
“会的。”这场僵局就由他来打破吧,他也可以养她一辈子,两辈子,甚至更长。
池倾妍心思单纯,整整三年跟哥哥两个人待在奥利地,哪怕是新年也会被池靳白以学业繁重为推辞不回国,她也从未怀疑过什么。
每一次比赛每一场演出,她都拼尽全力,可是没有家人看到她的优秀为她喝彩。她每次看到同学都有父母送上鲜花和拥抱的时候,她也会落寞,也会想家。
在得知池靳白要出国封闭式学习时,她心里是窃喜的,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哥哥一个人在e国孤孤单单了。
芭蕾舞决赛结束后,她不负所望拿着第一名的奖杯,偷偷回了国。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想给即将过生日的妈妈一个惊喜,结果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残酷的真相以及“死亡”。
深夜,一架从e国起驶的飞机稳稳的停在京州机场。
池倾妍回来的太过匆忙,航班时间与比赛结束时间太过接近,所以她只来得及换衣服,连脸上的舞台妆都没来得及卸。此刻乘客纷纷对她投来的目光,她都以微笑回应,在人们眼里是个漂亮可爱又不是礼貌的少女。
四月底的京州上空,因为地面的灯光太过耀眼,所以夜空中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但车窗外周遭的环境都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连空气都带着熟悉感。
池倾妍在池家门口下了计程车,佣人已经都去睡了,她没有吵醒任何人,拿着钥匙自己开了门。
她把行李放在玄关处,没有开灯,借着屋外微弱的路灯以及月光蹑手捏脚的上楼,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与以前不同的客厅摆设,心心念念的全是马上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父母了。
“surprise!”池倾妍轻车熟路的推开父母的房间,打开里面卧室的灯光。她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床上依偎在自己妈妈怀里的女孩儿时消失了。
没有给她拥抱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给她,从睡梦中惊醒的柳筱冷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憋住呼吸看着那个比自己更像妈妈的女孩儿,抱着一丝期望问道:“妈妈,她是你的学生吗?”
柳筱看了一眼刚退烧的池烟,说道:“池烟是我的亲生女儿。”
池倾妍哽咽颤抖地问道:“她是妈妈的女儿,那我又是谁啊?”
柳筱避开真相,简单的解释道:“你们同时出生,医院搞错了。我跟你,你的亲生妈妈抱错了孩子。但是你是池倾妍这一点不会变,可也只能是池倾妍。我现在让司机送你去机场,你立刻回e国。”
看着她下床时给池烟温柔的掖着被角,看着她连鞋子都没穿却迫切的打电话给司机要送走自己,池倾妍的胸口像是被几百根针扎着,密密麻麻的全是细小的伤口,明明看不见却又疼的像是无法呼吸了。
那双凤眼泛红,却忍着没哭,池倾妍颤抖地问道:“哥哥知道吗?”
柳筱一顿,终是不忍,选择说了谎:“他不知道。司机在门口等你。”
“好。”在眼泪掉下来的瞬间,她背过身,落荒而逃。
下楼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好在地板上有地毯,没有多疼。可是起身的瞬间,她瞥见客厅中央的全家福已经换了,不是一家四口的照片,而是一家三口,中间的女孩子再也不是池倾妍,而是与他们长相十分相似的池烟。
心里的疼痛被无限扩大,蔓延至全身,她好想逃离这里,走出这个梦啊。
她趴在地上,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忍着膝盖的疼痛站起来。
大门被她急切的推开,外面居然也下起了雨,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咳嗽声:“池倾妍。”
她回头迫切的寻找,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只有池烟一个人站在客厅朝她走过来,塞了一张纸条给她:“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是他说过我在池家过得不好的话,可以去这个地方找他。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你不要怕他。”
池倾妍紧握着那张纸条,这就像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她根本不敢看,她拉着行李打开半掩的大门,独自“飞”进了雨夜中,然后,她真的飞走了。
初夏的某一个早晨,这扇门是被池靳白踢开的,他风尘仆仆,冷眼看着每一个人:“倾妍呢?”
正在客厅看报纸的池振霖一脸迷茫地看他:“她不是一直跟你在国外吗?”
他说:“她一个多月前就回国了,我在d国封闭式学习40天,学习结束后就没联系到她。”
“砰”的一声,柳筱手上端着的水果盘被她失手打翻在地,“她没回e国吗?不对啊,司机说亲眼看到她进了机场检票口。”
池振霖像是想起来什么,猛地站起来,神色凝重:“你生日那天,我从海城赶回来的路上,接到了个电话。”
“什么电话?”
“有人让我带钱去赎人,说我女儿在他手上。当时池烟在家,我不知道倾妍回国了,我以为是诈骗就把电话挂了。”
柳筱哭着喊着:“报警,快报警。”
池烟无措的站在那里,说道:“她离开时候,我给了她一个地址。”
池靳白盯着她:“什么地址?”
“迟重的地址。”她害怕的哭了起来。
“啪”,池振霖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
警方出动,池家也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最后在半个月后还是在新闻上得知了池倾妍的下落。
16个被犯罪团伙偷渡运往边境的少女以及组织救援的7名刑警,全部死亡。犯罪团伙死伤27,另外3人正在潜逃。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柳筱在接到警方通知认领尸体的电话时直接晕倒了,醒来后心理受到重创,重度抑郁症导致神志不清。
池振霖当时站在停尸房里,看着被白布蒙着这女孩儿,久久未动,还是池靳白揭开了那层白布。
她腐烂的身体上还能看到烧伤的伤口,那张脸也被海水泡得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样子,只剩下那长期跳芭蕾舞的脚掌以及那张dna鉴定书可以证明她是池倾妍。
警方带来的遗物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礼盒,上面雕刻的娟秀字迹上满是风干的血迹,“妈妈,生日快乐,每个明天都比今天更爱你。”
哪怕池靳白亲眼看到了尸体,但他还是一直不相信池倾妍已经死了,他奔波各地独自寻找着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最后,那场简单的葬礼参加的只有三个人,池振霖和池烟,以及难得清醒过来的柳筱。国内认识池倾妍的人都以为她早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庭,所以到最后连同她的“死亡”都是悄无声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