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作品:《南城雾色

    门的动静稍稍惊起了醉酒的宁弈。他纳闷地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太阳穴忽然被狠狠地来了一拳,火辣辣地疼。接着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


    宁弈下意识地反击,两个大男人在狭窄的厅里扭打起来。


    眼前的一幕极大地激发了沈恪的血性,他惯常健身,今天穿了一件运动短T,手臂上健身的痕迹明显,握着拳头拳拳到肉,恶狠狠地打在宁弈的太阳穴、鼻子、胸上。


    很快,这场打斗演变成一场单方面殴打。


    这个杂碎。竟然要强迫阮乔做那样的事。沈恪几欲疯狂。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阮乔捂着自己,语无伦次,低声地抽泣着。她双眸失焦,隐隐约约看不分明,只看到两个大男人扭打在一起,高的那一个打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残。


    阮乔的声音像及时递过来的刹车阀门,制止了沈恪这辆疯狂的、失控的列车。沈恪停手,侧身看去,只见阮乔素着一张小脸抱住自己双膝,小小地缩坐在沙发上,脸上害怕又无措的神情叫他心疼。


    此时此刻,沈恪只觉得,阮乔的脸上写满了故事,她脸上的每一处完美线条,都让他想要探究,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出现这般绝望、凄婉又苍凉的神情?


    她衣衫散乱。在方才的撕扯中,衣扣也掉了几颗。沈恪眼神晦暗,捡过沙发上的毯子盖住她,沉声叫自己的助理。


    “Vincent,把他送到警局。”沈恪下巴朝宁弈一指。这属于强.奸未遂。要是他没赶来,宁弈是否已经得逞?想到这里,沈恪又是眼皮一跳。


    杀.人还要诛心,今天这场事故,他必要让宁弈付出名誉和名声为代价。


    “是。”助理身后的两个黑衣男保镖上前,架走了宁弈。直到被架走前,宁弈仍如在梦中一般,酒精严重地损害了他的神经中枢。


    大门关上。沈恪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的手上沾着血,那是杂碎流的鼻血。他走到厨房,在流水下冲洗自己的手,唇角处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有没有破皮。


    沈恪不甚在意地在唇角抹了一把。


    此时此刻,他只想陪着她。沈恪走到客厅,半跪在沙发前,看着阮乔。她小手在膝前垂落一只,软软的小小的,沈恪想要伸手握住——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冰冷。就像天寒地冻茫茫北方中的伶仃的人儿,又像是童话世界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想将他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


    “阮乔,我在这里。”沈恪轻声。他这辈子语调都没这么温柔过。怎么心中会有这样的感觉?一颗心顿时收缩得很紧,眼前的人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孤品,又好似一块暴露在太阳底下的冰,让他捧在手上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沈恪。”阮乔终于回过些神。她努力驱除梦魇一样的回忆,看着眼前人的脸庞,轻微的内眦眼皮,鼻梁挺直,唇部锋线太过明显。


    “是你啊。”她沙哑着嗓子说。差点要流下泪来。


    “是我,我在这里陪你。”沈恪放柔自己的声音。因为他会在这里,替她解决一切问题,她什么都不用怕。


    阮乔忽然觉得很疲惫。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会演变成这样?今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戏剧一样不可思议,还有那场差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暴行——在那种极度不情愿的情况下,宁弈的强迫无异于幼时阮其才狠狠踢她的那一脚。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让我自己静一会。”阮乔说。她眼眶干涸涌不出半点眼泪。她要好好想想。可究竟还能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好。”沈恪定定地凝视她。


    “你回去吧。”阮乔移开眼睛,躲避沈恪的视线。


    他的出现阻止了一场暴行,阮乔对此无限感激。在感激之余,她内心有一层很微妙的屈辱感——任何一个女性,在被迫进行最不堪、最私密的事情时,被别的男人所撞见,都会有这层屈辱感。


    沈恪毕竟是外人啊。


    而且是个身居高位的外人。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尽管这一面不是由她所愿。


    “我不回去。”沈恪低声,盯着阮乔苍白的脸。他怎么可以回去?她这样,叫他如何放得下?


    他细细地凝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为什么她不愿意自己在这里?难道,她仍将自己视为一个外人么?


    想到这里,沈恪的视线冷了几分,也多了几分无可奈何。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阮乔就是如此疏远自己?


    沈恪犟起来,自己根本拗不过他的。他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阮乔深知这点。她恍若幽灵游移一般站起来,走进卧室,锁上门。换下皱乱不堪的睡衣——正要扔进垃圾桶,又想起沈恪好像吩咐人把宁弈扭送到公安局。


    睡衣是物证。不能扔。想到这里,阮乔咬唇,将衣服捡起来。


    这晚,沈恪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夜。他听着阮乔睡前锁门的声音,清脆的一声咔哒,锁舌落入卡扣里。沈恪不免觉得好笑。难道她还将他当成坏人么?


    他要是真想对她做什么,她把门拿铁链捆起来都没用。


    他疯狂地想要她。可他并不是那个杂碎。他尊重她,爱护她,想和她发生的一切,亦都要征得她的同意的。


    *


    这夜,阮乔少眠。她睡得极浅,梦里似乎回到了幼时,阮其才喝得醉醺醺,猛地踢一脚在她的小腿上,大声地骂她“赔钱货!”


    黑暗里她无声地流泪,把大拇指伸进嘴巴里咬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一如幼时。她不能让阮其才听见她在哭。不然,只会被从床上拽下来,踢得更狠。


    主卧外,睡在沙发上的沈恪也猛地清醒过来。黑夜里他坐起来,捂住胸口。左胸处,空荡荡地疼,好似肉被剜去一块。极端的寂静里,他听到轻微又细密的抽泣声,像幼猫可怜的低泣,那泪珠一滴一滴,浸润进枕头里,却是刺在他身上。


    是她在哭。


    沈恪掀开被子,下床。轻步到她卧室门前,举手要叩门,又硬生生停住。


    无力感如潮水一般将他席卷吞噬。他又能做什么?他知道得很清楚,阮乔是不会让他进去的。在她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她选择将他关在门外,自己处理一切。


    这于他无异于凌迟。


    阮乔,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依靠我?我的肩膀,也可以给你依靠的。沈恪无声地苦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他的心也在痛啊。


    *


    早晨太阳照常升起。


    阮乔在镜子里照了下自己。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刺痛。她自嘲地想,下次可不能再放纵自己沉浸在情绪里。每一次哭,都好丑。眼睛都好痛。


    她换好衣服出门,沙发上不见沈恪的人影,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在沙发尾。


    他走了啊——走了倒好。省得她还要想办法遮掩自己哭肿的眼睛。阮乔走进厨房想煮杯咖啡喝,咖啡消肿。


    刚把咖啡豆倒进机器里,忽然门铃响。


    这时候是谁?阮乔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希望不要是刘丽琼。她和宁弈的事情,不要那么快传进父母的耳朵里。她还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交待,更无法去面对刘丽琼的失望,以及阮其才的愤怒。


    阮乔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却看到了沈恪。


    门铃停止。阮乔的手顿在半空中。她捂着自己肿成核桃的眼睛。刺痛。她犹豫了一下,打算装作没听到铃声。


    只听得门外沈恪淡声说话,语气笃定。


    “开门,阮乔。我知道你起来了。”


    阮乔怔住。


    门外男人无奈轻哂一声,声音放得更温和。“我知道你就站在门背后。”


    他倒像是有透视眼,知道得这么清楚。阮乔默了一瞬,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到底是给他开了门。


    沈恪身上仍穿着昨日的运动短T,进门时,阮乔一时怔住——少了衬衫和西装的束缚,沈恪穿着简单的T恤,清爽干净,眉目英俊,棱角分明。清晨阳光打在他俊挺的直鼻上,投下一缕淡淡的光影。


    他的英俊更甚少年之时。毕竟是个成年的男人了啊。阮乔想。


    沈恪手里拎得满满当当,将白色的食品级袋子和星巴克的环保纸袋放在饭桌上。他听见厨房里咖啡机启动的声响,低眸温声:“不要做早餐了,我都买回来了。”


    视线里女孩漂亮的眼睛红肿如桃,她皮肤白,更显得眼尾泛着红,看着就让他一颗心发疼。


    他心中蓦然想起年少时所看《红楼梦》中的场景。宝玉被贾政用大棒鞭打,打得大腿皆是血渍,或青或肿没一块完好肌肤。而黛玉因着宝玉被打,冒着暑热前来看宝玉。


    宝玉看到黛玉哭得眼睛像两个肿桃子,满面泪光的,心疼不已。


    那一瞬间,沈恪思想神游于太虚,忽然和宝玉所交辉所共情,真真切切宝玉掏心掏肺的那一段话。“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


    情景不一样,心境却是一样的。他多不愿意,让阮乔受到一丁点伤害,让她伤心难过。一丁点也不成。


    食品袋子中装着包子、油条和豆浆,热气腾腾。星巴克的袋子里是两杯冰美式,以及一杯装在纸杯里的一整杯冰块——沈恪特意问店员要的冰块,冰块能消肿。


    他取出保鲜袋,把冰块包进保鲜袋里,递给阮乔。


    阮乔默了默,接过袋子,“谢谢你。”她嗓音干涩好似被火灼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恪喉结滚动,话到嘴边又止住。他不要她的“谢谢”。他要她。他要她敞开心扉,将他当成可以依靠的存在,而不是一声淡漠的谢谢,用无形的墙壁隔开两个人。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早餐。阮乔把冰凉的保鲜袋覆在眼睛上。冰块缓解了刺痛的肿胀感。


    敷完冰块后肿痛渐渐消去,阮乔找出素颜粉,给自己敷了敷,哭肿的痕迹几乎看不出来了。


    “去哪里?”沈恪见她换上一成不变的衬衫和牛仔裤,挎上包,问道。他平时诸事缠身,周末也不得闲,奔忙各处谈商务合同。这次也全都推了。


    “警察局。”阮乔低声。她要去见宁弈,彻彻底底地将事情说开,说破,说清楚。


    “坐我的车去。”沈恪面上若无其事,插在口袋里的手暗暗握紧成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