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天命(一)

作品:《天缘为序

    押解乱臣贼子回京师行程很缓慢。


    颜雀已经第三次替啊芜清创、擦药。腰上的刀伤已慢慢在愈合,有些痒。


    许多天啊芜没见周卫序,周卫序称病,路上一直在马车内不视人。


    她很想见他,想捏捏他的脸,给他揉揉肩。


    他的右肩此时恐怕揉不得了。


    周卫序端坐在马车内,神色微凝。


    右臂垂落在座,敷药几日仍不能动弹,他抬起左手置于膝上,反复抓握最后攥成拳。


    周卫序极力想着在三流地与啊芜的每一寸时光,三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


    沈奕若再迟些到,她会伤得更多。


    重兵铁甲浩浩荡荡,无不显示着皇恩浩大,天颜威仪,周卫烜以此来告诫周卫序如今的皇帝是谁。


    皇帝知道在吕烨那一干人面前周卫序会护住啊芜,皇帝眼中也只此二人的命才算的上是命。


    但啊芜想护更多的人,譬如云岩、阎科、颜雀,譬如那二十多位不知姓名的暗卫,再譬如三流地的牧民。


    啊芜这是第一次杀人,为了周卫序。


    周卫序看出了她面对黑衣玄袍人最后的迟疑,所以他替她杀了。


    啊芜从泽国出逃,拿着重重通关文书直抵皋国边关要塞,入皋国境内之后,便僻小路避开重重关卡,翻山涉水到了梅庄。


    周卫序此刻想起,惊惧后怕。


    她是如何做到的?


    *


    丞相顾源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缉拿定罪。


    罪状多到数不清。


    只一条谋害皇嗣便罪不可恕。


    再加一条通敌卖国坑害忠良更加激起冲天民愤,从此四万冤魂得以昭雪。


    谋害皇嗣,公牒上的意思是,朔王去往跶挞谈和,丞相串通跶挞杀掉朔王嫁祸陛下,幸朔王得天庇佑,一路逃亡,后被丞相堵截追杀,陛下英明,察丞相异心,救朔王。


    公牒上的意思到了民间,解读便五花八门,精妙传神。


    为何丞相串通跶挞杀朔王嫁祸皇帝?


    最多的解读为,丞相有篡位之心,杀朔王嫁祸陛下,污陛下圣明,一举两得。之前从纶涸流传来的朔王已被陛下谋杀的流言不攻自破。


    为何朔王会得以逃走?


    这还得从跶挞王妹卞黎若说起,早年卞黎若倾心于朔王,不忍朔王死于刀下,便以命相求,求不了,以死抵抗放了朔王,事后还独自入京师以证朔王还活着。


    此等解读最为人津津乐道,将卞黎若描绘成活脱脱的痴情女子,朔王活脱脱的风流雅士。


    为何朔王不逃回本国?


    是因惧怕丞相顾源的淫威,再则身负重伤不得奔骑,两位随侍为保朔王奄奄一息,寻着三流地得以安身养伤。


    听说朔王还将其中的一位女随侍认作义妹,这义妹功夫了得,剑锋凌厉,斩杀了十多个二十来个丞相派去三流地追杀朔王的乱臣贼子。


    听闻女随侍从前是华庭乐坊的剑生,百姓一讲起庭华乐坊话题又开了花,止也止不住。


    朔王回到京师,以袍遮面进府,说是身负重伤,伤及容颜,需静养,外人一概不见,连宫中太后的人过去探伤都被拒之门外。


    历经三朝的丞相顾源就这样倒了。


    在丞相遣人去往三流地挟持朔王的第三日,皇帝命杨锷立即捉拿丞相。


    丞相败在老朽,倨傲自恃。


    刚开始以为皇帝资历浅,年轻气盛,攻打跶挞是为彰显龙威。


    皇帝暂撤他朝中事务不过是他丞相容皇帝胡闹一回,攻打完跶挞顾源还想着对战事善后。


    对于朔王,丞相自然瞧不起。


    人老固执,丞相坚信没有人不会想要那个皇位,特别是朔王,要不朔王也不会引他去三流地,送去封地不过就是引子,丞相自傲,但他自己不觉得,他倒觉得朔王自傲,又蠢,可以将朔王拿捏在手中。


    通敌的据证让丞相乱了阵脚,他要将朔王挟持住,先将周家的天下搅乱。


    周家的两兄弟相杀多年,皇帝怪戾,容不得朔王不臣,一直将朔王踩在脚下来回碾压,留朔王一命不过是周卫烜利用帝王身份,私心侮辱践踏同袍弟弟,以此取乐。


    这是周卫烜取乐的惯用把戏。


    只是丞相没有想到,他顾源揣摩人心几十载,两位先帝都未能逃出他的桎梏。


    这周家两兄弟竟合谋对付他,直到他下在狱中也没能明白,命丧两个毛头小子手中。


    啊芜躺在北楼的床上已有三日,她不想习剑,不想沐浴,炎夏余威尤盛,她觉得自己已经臭到发酸。


    静静地听着秦嬷嬷从民间搜刮来的流言。


    她从乐坊舞姬摇身一变,成为护下朔王性命的剑生、义妹。


    流言流转之快、之繁以至于将真貌掩盖的无影无踪。


    这些流言其中一部分是有人用心故意流传,那用心之人便是朔王。


    所有的事情在她脑中还连贯不起来,只知皇帝和朔王联手扳倒了丞相。


    他说思虑这些对她有用,从来没有细细解释过。


    他说他对她欺瞒了许多的事,还包括哪些事?


    她内心有一大处空缺,她这个盟国罪臣之女在皋国究竟在什么位置。来到皋国,冥冥之中安排周卫序让她攀附,又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丁芷录。”


    “你不能死,因你庇佑,我也不会死。”


    这是他对她说的话。


    那皇帝到底对她有何期许?


    啊芜头颅即将炸裂,捧着脑袋使劲揉抓,将缠绕在手掌上的异物缓缓捧到眼前。


    她掉了许多的头发。


    周卫序就不能对她明说吗?


    她能承受的住。


    即便皇帝马上将她交还泽国,她也能承受的住。


    周卫序应该说出来,他怕的她可以同他一起怕。


    “秦嬷嬷。”


    她轻声唤人。


    秦嬷嬷听到啊芜的叫唤,忙应声入内。


    直挺在床上的人,悬在半空的手掌,手掌缠着不正常掉落的青丝,把秦嬷嬷吓出冷汗。


    “姑娘已多日没好好吃东西,可是饿了?”秦嬷嬷伸手将青丝拨下团成团握在手心。


    “嗯。”啊芜双手垂落瘫在身侧,“我想先沐浴。”


    闻言,秦嬷嬷心下一热,眼也便跟着红了起来。


    “奴婢让李嬷嬷做好吃的。”秦嬷嬷顿觉顺序错了,“奴婢这就先去准备浴汤,让李嬷嬷将吃食也先备好。”


    “去吧。”


    秦嬷嬷应下忙退去准备浴汤。


    啊芜侧过身,将手耷拉在床沿一动不动。


    她不能再想了,若脑袋没有天灵盖,她的脑浆肯定在沸腾着要炸出来。


    扯起嘴角,给自己做了个笑。


    起身,舒展筋骨,摸上腰身,那道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并不会留下明显的印子,她想去朔王府告诉周卫序。


    周卫序好像并不会在这个时候见她。


    秦嬷嬷精心准备好浴汤,浴汤中飘着满满的玉兰花瓣。


    没在香汤中的啊芜笑问:“这玉兰花是哪来的?”这么新鲜,好像知道她要沐浴刚摘的。


    “噢。”秦嬷嬷应道:“是脩娘让人送来的,每日好几样,我想着姑娘擦着玉兰膏,用着玉兰澡豆,用玉兰花沐浴不会冲味。”


    秦嬷嬷又补充道:“余下的奴婢晒成干花,待到入冬,鲜花少时拿出来用。”


    “每日都送?”


    “嗯,如今姑娘名声大,是为国为民的女侠,来坊捧场的客人多的很,脩娘乐意送姑娘东西。”


    啊芜撇了撇嘴:“可我不能去坊中舞剑了。”朔王的义妹好歹也是妹妹,攀上皇亲,再去当舞姬确实有损皇家颜面,银钱自然也不会进她的钱囊。


    秦嬷嬷仔细地淋着发,笑得和蔼:“若姑娘闷得慌,奴婢去告诉脩娘,让她给您挑几位姑娘得空陪您舞剑。”


    啊芜恍然,原来秦嬷嬷是怕她闷。


    靠着杅沿摇了摇头。


    “秦嬷嬷,今晚你陪我逛逛夜市吧。”


    秦嬷嬷犹豫着未出声。


    啊芜看出端倪,问她:“怎么?”


    “如今陛下在清算丞相幕僚,夜市虽无影响,可姑娘毕竟是杀过乱臣贼子的,怕出意外,陛下差人将北楼和乐坊一同看护住,吩咐奴婢伺候好姑娘。奴婢想劝姑娘,夜里不好出去。”


    啊芜一惊。


    “你说是陛下?!”


    “是。”


    这个时节天气还是热的,啊芜浴的又是温汤,可裸在香汤外的臂膀骤然起了寒粒。


    默了好大一会儿,啊芜才问:“白日里可否出去?”


    秦嬷嬷以为自己说丞相的幕僚吓到了啊芜,忙纠正道:“是奴婢多嘴了。陛下传来的话是让奴婢伺候好姑娘,并未限制姑娘白日、夜里外出。今晚奴婢伺候姑娘逛夜市,陛下差来的人会护好姑娘的。”


    啊芜将双眼一闭,心落到极低,身子一滑,浴汤没过脖颈,没过双眸,没过颅顶……


    窒人鼻息的惊惧包裹全身。


    原来北楼外,街巷里的那些暗卫,不是周卫序安排的。


    当晚啊芜并未外出,一直在北楼楼顶望着外面的街巷发怔,暗卫统共有十人,在四角把守着。


    瞭望定昌塔的方向,漆黑一片,元隽一直未归,他可还好。


    暗卫跟守,皮货商韦欢不知用什么方法来与她联络。


    这些事她没有对周卫序说,亦如周卫序不同她说清楚的那些事一样。


    突然,啊芜觉得刚才埋怨周卫序是不对的。


    这些事对于在三流地的两个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第二日啊芜换起寻常装束,簪素银钗,着裙裳,携秦嬷嬷去腌鱼铺。


    年前还未来得及亲手送给福安桂花糖,今日啊芜去糖铺买了两大包提在手中。送余咸的东西是脩娘送来北楼的贵重补品,闲时酥点,鲜果,反正她也吃不完,将好拿来当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