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天命(二)

作品:《天缘为序

    抵达腌鱼铺,啊芜下来马车,抬头便先将铺面打量一番。


    铺子已经扩充至两间,余咸不知何时已将旁边挨着的那间也并做腌鱼铺,只是“余氏腌鱼”的老旧匾额,还堪堪地悬在从前右侧铺子的门梁上。


    铺间来往的人不算多,刚刚好,客人似乎比从前的要有头脸一些。


    迈进铺子,啊芜清楚地瞧见余咸立在柜前,同客人仔细地对着单子上的事项。


    余咸一抬头,啊芜的人形渐渐在他眼中清晰,他一愣,一乍,才对啊芜笑了起来,并没有叫啊芜名字。


    只是尊敬地对她说:“您先坐,我一会儿就好。”说完继续与柜前的客人攀谈,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啊芜。


    那种恭敬疏离落进啊芜耳中,不大欢喜。


    才大半年,余咸变化有点大,青灰布长袍,束起的乌发一丝不苟地缚着樱草色锦带。


    与人交谈的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无少年人的轻躁,人沉稳了也好像世故了。


    啊芜静静地等他交代完,送客出门。


    对他晃了晃手中的桂花糖,笑着问:“福安呢?”


    见啊芜的语气跟从前一样,余咸这才显得局促起来。


    “在后院浣洗衣服呢。”他想像从前一样饶头,可攥了攥手忍下落在身侧,“我带您去见她。”


    啊芜不动,对余咸说:“你先把你的敬称改了,我再去。”


    余咸还在思量着如何称呼,啊芜替他说了:“啊芜姑娘,跟从前一样。”


    “啊芜姑娘。”


    余咸生硬地叫了一声,好歹也算叫了。


    如今啊芜的大名在这靖安城异常响亮,朔王的义妹,余咸心生敬畏也有惧怕。在啊芜不在的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跨进后院之前还相问了余爷爷,余咸说爷爷安好。


    啊芜看见福安恬静地在井边搓着衣裳,神色轻快又沉着,感觉这种轻快又沉着在福安脸上既矛盾又协调,她似乎长大些。


    “福安。”啊芜轻声唤她。


    福安循声望来,愣了好久,最后才脱口而出:“姐姐?!”


    丢下手中的衣物急忙起身冲着啊芜跑来。


    两大包桂花糖径直撞进福安怀中,福安高兴道:“姐姐好久没来看福安了!”


    是啊,确实好久了。


    “是啊,姐姐也觉得好久没来看福安了。”啊芜笑起来,“所以今日就买好桂花糖来看福安啦。”


    福安将两包桂花糖拿稳,两眼放光,抬头看了啊芜一眼。


    “姐姐黑了。”


    啊芜笑笑。


    是呢黑了,她被三流地的风吹黑了,她黑了之后不太容易养白,不像周卫序,不消几日便能白回去。


    这时啊芜又想起了周卫序,不知他在府里可会想她。


    会的,他如今将自己困在府邸,他想她比自己想他要多的多。


    啊芜问:“万顺呢?”


    “万顺同伙计一道出去采买了。”余咸回道。


    啊芜了然地哦了一声。


    似乎这次大家见面都变安静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叙话。


    啊芜让秦嬷嬷将捎带来的吃食均分给福安和伙计们,这不知算不算的上她这个挂名掌柜对伙计的犒劳。


    并让秦嬷嬷跟福安一同去分。


    余咸请啊芜去到正堂,说正事。


    “啊芜姑娘。”余咸搓了搓手生疏地叫啊芜名字,“腌鱼铺你的那份银子我给你按月存钱衙子了,不知你何时要用,所以存的是活期,子钱不多,好在能灵活取用。”


    啊芜想起自己存放在北楼库窖里的赏银和值钱物件,不免赞叹余咸的心细。


    她问:“有多少?”


    余咸忙起身:“有钱契,我还记了总账,我这就取来给你看。”


    余咸拿来账本递给啊芜,啊芜一瞧立时水眸越发的水了,惊道:“这么多!”还不忘夸上一句:“余咸,你真是个商才。”


    余咸不太好意思接应,只能如实道:“我也不太懂,刚上手时手忙脚乱,好在朔王府遣了位先生来教我如何为商,最近顺起手来,幸有京中贵人庇佑,才将铺子做大起来。”


    啊芜对此不置可否。


    乍在腌鱼铺子听到朔王二字,啊芜有些晃神,刚从血雨腥风的夺权斗争中逃出来,瞬间堕入人间烟火中,像在做梦。


    “可还有送到宫里?”啊芜问。


    “有的。”


    啊芜微微点了点头。


    余咸又说:“铺面不体面,宫中送的少。”


    这倒是说在重点上了,京师繁华之地,搏名争利,都是为了体面,钱财有时候也是为了打点体面。


    皇家天颜,要顶天的体面相配才行。


    “那你是如何将腌鱼铺做的如此挣钱的?”啊芜挺好奇。


    余咸笑笑道:“先生说,腌鱼铺的生意,像条鱼。掐头去尾中间段最肥。”


    原来如此。


    余咸简短的话啊芜居然听懂了,有舍有得,不能全部都想要。


    余咸的腌鱼有股蜜香,这种香不是用嗅觉,是用味觉,让人尝过之后不忘其滋味,时时惦念。既然宫里已经抬过名气,腌鱼味美,往后勿需那顶天的体面来支撑场面。


    周卫序,总是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哭。


    从前以为用那瓷罐再加宫里名气便能名满靖安城,想用一间陋铺来讨要泼天的富贵。


    到底是狂妄了。


    他和她唯一相通的是看重余咸这个人。


    他遣先生授余咸为商之道,这她并不知道。


    啊芜合起账簿,拿过钱契。


    她想要取五百两银子,去梅庄送去给万直一家。


    “余咸,你今日可有空同我一道回庄看爷爷?”啊芜将钱契交在秦嬷嬷手中问余咸,“还有我想去祈安寿先生那,为铺子讨块匾额,你觉得如何?”


    余咸很纠结,他今日得空,也想回去看爷爷,只是他不想回庄,应该说他不想看见万直,或许万直不在庄上,或许在,他如今不想沾染与万直有关的一星半点。


    “怎么?”啊芜很不解,从前余咸说话很明朗,能或不能他都会明说,不会如此欲言又止。


    余咸不知挑哪件开说,都是让人伤心的事,梗在咽喉下不去上不来。


    啊芜起了身,正色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余爷爷安好,还有什么事能让余咸这样苦恼?


    “是,”余咸咬了咬牙,“是万直,他不干正事……”余下的他不知该如何出口。


    啊芜随之一惊。


    她让余爷爷交给万直的钱囊里头是授课银钱,托祈安寿先生教万直识字读章,人要多识几个字,明为人处世之理,便不会在这世上稀里糊涂,万直脾性执拗,祈安寿先生心怀苍生,啊芜想先生点化开解万直,让万直活的顺遂平和。


    余咸说万直不干正事,那他便是干了歹事。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万直做歹事的帮凶,或许她不应该让万直去识字读章。


    啊芜呼了一口气,使语气尽量平和。


    “余咸,你慢慢说与我听。”


    啊芜在正堂偏案上看到一册《小戴礼记》,看得出翻得有些频繁,以至于册角有些磨损。书册金贵,余咸自感求识,她敬佩。


    余咸一手握拳,一手在拳背反复地搓着。


    终于他慢道:“今年三月万直来城中寻你,问我可知你在哪,我知晓你暂不想让他知道你身在何处,便没告诉他。后来你随朔王去往跶挞和谈的消息在乡间广传,他便猜随朔王去跶挞和谈的是你。他又进城,问我借钱,起先我还能借他,后因他借的数额越来越大,我便不想再借。他对我破口大骂,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等你一回,便会将银钱加倍还我。”


    “我无法,告诫自己再借他最后一次。没成想,他还是如期来借,我险些与他翻脸。”余咸自嘲,“从未想过我和他能走到如此地步,打小的交情竟断送的银钱之上。”


    “可知他为何借钱?”


    余咸平淡吐出:“赌坊、妓馆。”四字,似乎已对万直的此种行为习以为常。


    闻言啊芜倒吸冷气。


    余咸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告诫自己看开一些,接着道:“我曾回庄上去祈安寿先生的乐学居相问万直一事,起先先生并不想作答,见我跪地诚挚苦求,先生便劝告我,说万直此人并非善类,让我今后定要远离。”


    啊芜背冒冷汗,心怀苍生的祈安寿先生竟也有厌弃的人。


    “祈安寿先生说万直无心学识,先生也只教他识字,讲为人之道。”余咸突然问,“啊芜姑娘,你可知他为何离开乐学居?”


    没等啊芜思索,余咸便道:“万直企图轻薄祈襄姑娘,最终被赶出了乐学居。”


    啊芜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从前看的奇闻异录里,牛鬼蛇神的模糊影像渐渐有了丑陋清晰轮廓,它们与万直重叠。她从来没有将这些丑陋影像用在某个人身上,即便是逃亡皋国,即便是在三流地,那些取她性命的人都不曾如此丑陋。


    当丑陋有了具象,便在她内心定了性。


    她从前未遇见,如今却要将丑陋具象定在她的救命恩人身上。


    多么的讽刺。


    “顾大娘、万大叔他们可还好?”


    “不太好,梅子钱被万直挥霍一空。”


    啊芜颔首,抬步朝外去。


    “余咸,今日我去乐学居,你可有让我捎带给爷爷的东西?”


    “有。”余咸道,“我想啊芜姑娘带我同去乐学居,我想解惑。”


    “好。”


    啊芜并不需要解惑,她是去致歉,去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