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避世敛市(九)

作品:《天缘为序

    二人像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回了原处。


    啊芜下马,李嬷嬷赶忙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李嬷嬷在这荒郊野外被冷风吹得老牙直打颤,她觉着冷,觉着主子更冷,系锦带的手同老牙一样颤颤巍巍。


    啊芜见状,扯下披风覆在李嬷嬷身上,李嬷嬷刚想说话,她却道:“热。”一个眼神,李嬷嬷会意,拢住披风,眼里沁出热泪。


    怀礼怨声载道:“嬷嬷真是无趣,让她讲个故事解乏都不肯讲与我听,一直干坐着吹冷风。”


    李嬷嬷眼瞧啊芜怯怯道:“老奴真的不会。”


    “那你会什么?”怀礼问。


    李嬷嬷答:“老奴只会洗衣做饭。”


    “那你方才对我说便是了,怎的一言不发?”怀礼是真的不懂这老人,像是中了定身术,见着啊芜才将这定身术给解开。


    啊芜牵着马对怀礼说:“别为难嬷嬷,改日我让嬷嬷做几道最拿手的菜待你,等你尝过之后再抱怨。”


    “好咧。”怀礼这才收起埋怨的嘴,突觉身后的元大哥过于安静,扭头,“改日元大哥同我一起啊。”


    吃了闭门羹的元隽才不屑:“又没请我,我去做甚。”怀礼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今日你们比试,肯定是啊芜姑娘赢。”


    想起方才风驰的香吻,元隽意难平,抬脚轻踹怀礼:“就你有嘴,你不说,大伙都知道她会赢,只是有人偏不领情,不请让她赢的人,反而请你这毛头小子,李嬷嬷你说是不是?”


    李嬷嬷不知该如何作答,木木地朝元隽挂了个尬笑。


    啊芜接过话:“等你此次贩马归来,定要好好宴请一番的,二三小菜怎能解比试的相让之情。”言下之意元隽是懂的,讪讪道,“这还差不多。”


    这半日就这般地过去了,行至客栈,怀礼骑着赛花送啊芜和李嬷嬷回坊,元隽未一同前往。回坊后,李嬷嬷赶忙去灶台上忙活,啊芜未留怀礼用膳,只是让怀礼捎回去了些点心,让他明日来取画稿。


    秦嬷嬷还未回,啊芜钻进坊内安抚众姑娘。这坊内与她排舞的六位姑娘,其中几位将不满写于脸上,后日便将正式上演,主角却是缺席,任谁都会怨。


    好在昨日一早,脩娘吩咐教习舞娘,才稳住众人。


    此刻啊芜回来,便不敢再懈怠了,旁人话中有指她有恃无恐之意,她也只是默默听着。奇怪的是,斜衣似乎是在等她归来,刚打了个照面,斜衣就回了自己的西阁。


    瞧见斜衣,啊芜满脑子都是周卫序笑起来的样子。此刻,斜衣瞧见她,不知斜衣脑中的周卫序该是如何模样。


    除去那一副好看的皮囊,明明就是一平淡无奇沾花惹草的王,为何老去想他,后脑勺又开始隐隐发胀。


    直至掌灯秦嬷嬷才回来,已将那稳婆之事打探地仔仔细细。


    稳婆算是接产圣手,嘴巴是出了名的碎,就连此次福安生产一事,稳婆回去之后都已开始在街坊间散播,道万顺有情有义,只是福薄,娶了位傻妻,可怜那未降世的儿子。


    稳婆知胎儿过大定会难产,有大夫在旁,本想拼命试上一试,保福安性命让胎儿平安降生,奈何,福安使劲一直不对,无法,最后只能保其中之一。


    秦嬷嬷如实讲完蹙着眉头望着啊芜。


    啊芜神色呆滞,思绪飘远,好一会才道:“此事过去了。你去准备浴汤。”秦嬷嬷见她语色淡然也便不再多问,应是随后退了出去。


    余咸不会随意寻个无能稳婆的。


    啊芜放不下的是心中执念,当年觉得是自己的错,如今觉得是稳婆的错,总要有个错处,才致无辜生命殒命。


    取来纸张铺在几案之上,研好磨,执笔作画。每一笔都落在实处,麻纸金贵,不可再如上次画石榴那般糟践纸张。


    画完之后,她将人像揭起,阴沉着脸盯着他。曾经自己熟识的先生,她所敬重的先生啊,为何会如此的陌生。


    让元隽打探一位私邸授学先生,相对安全一些,旁的往后再慢慢打探,如今她要先稳住自己。


    叠好画稿,置于妆盒之中。登上三楼,推开阁楼窗子,环看靖安城。听说雅川亦撤去宵禁之令,夜下的雅川是否同靖安城一样热闹非凡呢?她从未见过。


    坊内隐隐传来乐声,细微入耳,似乎是詹品的《清风曲》,这人世间总有诉不完的相思。秦嬷嬷来唤她沐浴,她吩咐秦嬷嬷明日为北楼砌墙垒院。


    将整个躯体没入香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还未尽半分孝道,父母却……


    枕上杅沿,秦嬷嬷为她舀汤淋发,她劝退嬷嬷,沉入香汤。


    想想福安,平安也是好的;想想腌鱼,日后定能换取些许续命银两,想想……再想想,再也想不起有何可乐之事。脑中混沌,今晚定要先好好睡上一宿。


    啊芜钻出水面,唤秦嬷嬷入内伺候,利索地洗漱完毕。一头浓密青丝已长至臀下,秦嬷嬷为她轻轻拭干水,满眼欢喜,满嘴赞叹:“姑娘这一头秀发真好看,等日后挽起发髻来更好看。”


    啊芜却嫌累赘,经秦嬷嬷这么一说,便让秦嬷嬷取来铜剪为她修剪掉一些。


    秦嬷嬷手执铜剪迟迟不敢下手,不挑日子修发,着实不吉利。


    啊芜一笑,拿来铜剪“咔嚓”一声,七寸秀发悄然落地。秦嬷嬷忙止住啊芜继续:“还是奴婢来吧。”盯着已落地的青丝痛惜万分。


    “嬷嬷放心,我还不想做比丘尼呢,只是太长了,习武缠上手臂很不便,剪短些沐浴完也干的快些。”啊芜说。


    秦嬷嬷细细地修着,生怕修坏了:“姑娘日后沐浴可否早一些?天凉了,吹夜风容易着凉。”啊芜轻轻“嗯”了一声。


    修剪完,秦嬷嬷将落地的一滩青丝拿布仔细包好收了起来。啊芜让秦嬷嬷早点歇息,自己披上斗篷又上了三楼,临窗吹发。


    本想这一夜能安眠,奈何数不尽的梦魇一重叠着一重团团将她困住,半夜惊醒心悸不止,唤来秦嬷嬷点上烛灯。


    秦嬷嬷疑是着凉,探上前额,片刻之后才放下心来,打来温水拧了汗巾为她擦拭。啊芜倚在床角蜷缩成一团,从未有过如此恶的梦魇,一重一重都似将她吞噬。


    换下汗衣,窜动的心才稍稍平复。


    秦嬷嬷冲了一杯柏子茶递给啊芜:“梦境与事实是相反的,姑娘莫多虑。”啊芜苦笑,接过茶盏,闻着盏中之物芬香可爱,问道:“这从何而来?”柏子香晓得,柏子茶却从未喝过,她不记得备过此物。


    方才梦境之中,恰恰是她不愿去想的前尘往事。


    “那日出府来这伺候姑娘,殿下备下好些随礼,怕有遗漏,让奴婢自个儿去府库挑些常用之物,奴婢便挑了几样。”秦嬷嬷回道。


    大物件随礼啊芜瞧见过几样,未打开细看。他送来的嬷嬷,也真够细致的。


    遣退秦嬷嬷,啊芜裹着厚厚寝被下床走动。光阴流转,许多事她以为淡了,她以为,只是她以为。与阿娘诀别之时,她死活不走,定要与阿娘同生死。是阿娘说母女二人此生只有生离,不会死别,她才听从母亲安排逃来皋国。


    痴傻如她,如今亦辨不清阿娘其言真伪。阿娘那样的身世,谁来护她?啊芜从妆盒之中取出画像,捏在手中,静思片刻装进衣袖里袋。


    这一夜,浑浑噩噩。


    早起与尘趁、尘敛一同练剑。两日未练,倒觉轻盈不少。


    北楼开始砌墙垒院,余咸来信说是福安无恙,静养些日子便可活动。腌鱼铺子要开始忙,让啊芜抽空去铺中瞧瞧。啊芜去信说过几日便去,让送信之人捎回去了些滋补品为福安调理身子。


    怀礼一早来取画像,啊芜将画像装进信封叮嘱怀礼仔细收好,让元隽阅后即焚。又让怀礼捎回去了些点心。


    他们明日就将启程去往泽国,啊芜盼着他们能速速回来,带着她想知道的讯息。去到坊中,她开始留意各姑娘口舌闲事,好从中知晓一些各国轶事。


    秦嬷嬷从朔王府带来的补品被啊芜送的所剩无几。还有瓷罐一事还未与朔王讨要窑坊详情,余咸信中未提起,想必大买卖不急这一时,等过了明晚再说。


    过完一夜便是初七,因是新舞,到坊看客人数众多。


    《剑舞》与新舞《伶人解忧》大不同,前者清朗明媚,后者婉转娇媚。啊芜并不在意曲中之人能否解开看客之忧,她只知曲中之人想要得到看客怜惜,引一丝共情。


    诉不完的男女之情,诉不完的相思之苦。伶人抬眼扫过正上方那阁雅间,珠帘低垂,不见灯火,漆黑一片。


    她的看客今日没来。


    抽剑与尘趁、尘敛二人先后对峙,强撑几个回合,因势单力微败下阵来,二人的剑同时刺进后背,匍匐在地的曲中人,极力想扭头再看一眼二人,终是无力回头,永远伏在地上。


    何以解忧,唯有伶人死去,无虑即无忧。


    故事演完,引得看客唏嘘。二男子曾经的情深似海,到最后却是拿她性命相抵。这人世间有许多的负心人,看客之中定有不少。


    新舞落幕,脩娘心中大石落地,连日来对啊芜的闷忿烟消云散,还将尘敛、尘趁二人调教的甘愿舞曲,也算一件好事。上头的那位王发话,不得干预啊芜外出行事,不得辞退。堂堂华庭主人,何时受过此等框束,现下这舞成了,那便暂且随她去。


    脩娘久不见啊芜起身谢礼退场,又等了片刻方觉不对。急急想了个法子,吩咐之前伴舞的六位姑娘上前去将啊芜小心抬下秒花台。


    幸亏脩娘脑子转的快,猜准啊芜是真晕过去了,便编排出个新鲜结尾,众姑娘抬着名伶尸身离去。


    这样收场倒也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