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避世敛市(七)
作品:《天缘为序》 当年阿娘生产要比福安快的多,前头的状况与福安一样,说得顺顺利利,只是到了后头,凶险来得如洪水猛兽般。
依稀记得阿娘的叫喊声,匆忙穿梭的下人,惊慌的稳婆,无措的御医,这幅血腥画卷永世烙在了心头。
那年她七岁,父亲戍边,府中无人拿主意,宫中皇后遣御医来府照应。等出事时啊芜无穷无尽地喊着:“救我阿娘!救我阿娘!”只是,无人理会她这个七岁孩童。
跪地乞求上苍,上苍终于给了她回应。她的阿娘保住了性命,只是她的弟弟,她那素未谋面的弟弟死在了寒风侵肌的冬日。
她始终以为是她夺走了弟弟的性命。
如今她想护福安母子顺遂。
“我要在此候着,等福安生产后再回。”啊芜坚定道。秦嬷嬷听出她话里的坚持,领会其意,去到隔壁收拾厢房。
更声起,更声落。
四更天时,福安终于要生了。
啊芜的手被福安攥得生疼,福安一直喊:“姐姐,我疼……真的好疼……顺哥哥呢,我想见顺哥哥……”
啊芜额间、鼻侧沁出了细细的汗。
听见稳婆又开始叨叨絮絮,只见那一片一片浸透的红。混沌中的啊芜望向秦嬷嬷,秦嬷嬷隐忍着想说的话,朝啊芜摇摇头,她能说什么,稳婆已将话说的明明白白。
福安无法正确使力,胎儿又过大。
突然,稳婆冲到外间朝万顺压声嘶吼:“你媳妇再不将胎儿产出,今日怕是要一尸两命!”话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心智不全的福安,一直未能领会稳婆话中“使劲”的意思。
万顺急得直跺脚,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是最没用的。
啊芜去到外间询问江大夫,江大夫异常犯难,说大夫能医治病疾,只是这女子如何生产还是要听稳婆的,方才同意用山参吊气助产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症结在于胎儿过大。
啊芜胸闷去到屋外仰头望天,天高星明,静谧安详。
她一直耿怀七岁那年的自己,恨年幼的自己没能保住弟弟。
而如今她已成年,同样如幼时那般无助。
踏回屋内,只见稳婆已是在询问万顺:“保大还是保小!”稳婆不等万顺回话急急又去回里间。
万顺泣不成声,在外间来来回回踱步。
里间听不见福安的声响已经好大一会儿,啊芜提步朝里走,心下默念着福安平安。
只见万顺扑通一跪,朝啊芜磕头:“我同福安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请啊芜姑娘一定要救福安!”
啊芜脚下一滞,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唯一的一丝欣喜从眼中略过泛出亮光,同万顺确认:“救福安?”万顺已泣不成语,猛点头。
江大夫见此,朝里间急喊了一声“保大”,不等诊脉便开起方子。
稳婆闻此,终是将烦躁的性子收起。寻常遇上这般的痴傻之妻,俱保小。
今日却是个例外。
秦嬷嬷再也不想啊芜见如此血腥的场面,挡住啊芜要去的路:“姑娘莫要进去了,奴婢替姑娘守着福安。”
江大夫曾见过这般的场景,只是与今日这般不同。他被万顺感动,竭尽全力救治福安。
晨光熹微,铺子本就狭小,后院更无树,但是能听到鸟儿言语的声音。
鸟声是从何而来的?
啊芜抬眼望向深秋的天空,人字雁从高空中静静缓缓划过。
为何还有鸟儿呱噪的声音?
福安终于沉沉睡着了。
“去查一下那稳婆。”啊芜吩咐秦嬷嬷,女子生产性命攸关,为何那稳婆会如此怠慢,她有气,定要找出个错处来,半分差池都不允许。
“是。”秦嬷嬷应下,柔声说道,“奴婢先同姑娘回坊,伺候姑娘歇息后便去。”
啊芜道:“即刻去。我独自回,无需备车马。”说完跨出后院,朝偏门出去隐进街巷。秦嬷嬷赶紧让李嬷嬷跟上,自己去办查探稳婆之事。
长街渐渐恢复白日的熙攘,啊芜拖着昏沉之躯疲惫不堪。
人在这世间可真渺小啊,如同蜉蝣。
蜉蝣尚且能朝生暮死,可那襁褓之婴却未来得及瞧一瞧这人世间。
走走停停,看看走走。
也不知想看些什么。
眼前的人、景都与她无关。
鼻子被香气催醒,沿街早市可真香,她是真饿了。
行至一间点心铺前,要下一方蒸饼,伙计动作麻利地将油纸一包递给了她。低头间发现自己未带银钱,那涎水随钻进鼻间的香气溢了出来。
李嬷嬷跟在远处,还未等走近,只见一人已将啊芜的蒸饼钱付掉了。
“元公子?!”啊芜既惊又窘。
真巧。
元隽剑眉一挑:“好巧啊啊芜姑娘,随便走走都能遇见你。”
真巧,跟了半条街。
确实是巧,几月不见,第一次逛早市就遇见了他,啊芜晃了晃手中的蒸饼道:“多谢。”
元隽饶有兴致,“路遇贵人,一方蒸饼哪够。”手往里一指,“走,去里面吃点新鲜花样。”见啊芜不动,伸手就是拽她的衣袖,嘴里轻松念叨,“今日我请,敞开肚皮吃。”
啊芜被他拽着进了里间。
元隽点了小枣糍糕、香李蒸糕、胡葱肉咸饼、莲子酥、三锦汤、豆汁。
人已经坐稳,此时啊芜也不客套了,伸手拿了张胡葱肉咸饼,撇下一块往嘴里送,又将三锦汤拖往身前,未等下咽,狠狠喝上一口。
元隽吃得慢,时不时瞥向啊芜,不由地嘴角挂上笑。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细嚼慢咽倒也不粗鲁,刚刚好。
“元公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吃饱的啊芜心情好了许多,“我想用银子把那玉佩赎回来,你觉得多少银子合适?”
看着精气神回来的啊芜,元隽本想斗上一嘴,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便忍了下来:“此次来得匆忙,玉佩被我搁在了族里。”
啊芜眼珠子一转拿下主意:“这倒无妨,你先说个数,待到他日你去族里拿回玉佩,我们再钱物两清。”
这哪像是同他商量,分明是在下通牒,他也不含糊正色问道:“按马价的双倍如何?”
“那便是七十两。”啊芜想想道,“多谢元公子,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们之间哪有一言为定的事,元隽却笑着点了点头。
啊芜见他正经模样别扭的很,觉着此事定会有诈。
为一块玉佩纠缠不休似乎不太值当,倘若他再想加价,届时只能舍弃玉佩,算与那玉佩彻底无缘。
啊芜起身,朝元隽行礼:“多谢公子款待,等你取回玉佩时再去北楼寻我。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元隽见她要走,赶紧让店家将剩余的点心包起来,拦着啊芜:“你等会儿。”
啊芜奈住性子等候,自己这样吃人家嘴短,拍拍屁股走人确实不太好。
“你步行回庭华?”元隽接过店家包好的点心问道。
啊芜默不作声。
此地离乐坊不近,加快脚伐回去估摸着也要一个多时辰。只是今日,她什么都不想做,一直在路上也挺好。
元隽见她不答,又扯起她的衣袖往外走:“带你去见个人。”
啊芜迷惑,这登徒子究竟要搞什么花样。
沿街折回。
走过一小段路,行至一客栈前,元隽将手上的点心塞进啊芜手中:“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飞奔进客栈。
啊芜被搞得一头雾水,捏着点心在客栈门口徘徊,抬眼瞧了瞧一直跟在远处的李嬷嬷,招了招手唤她近身伺候。
一夜的气性被这元隽的一餐点心磨掉大半。
从包好的点心中取出一些递给李嬷嬷。
元隽出来时见啊芜还在原地等候,长舒口气,指了指身旁的小童对啊芜道:“我刚认的小弟,带给你瞧瞧。”又对小童说,“啊芜姐姐给你带的点心,还不快道谢。”
小童看了一下吃食又看了一眼啊芜,眼中放亮,笑嘻嘻地直说:“谢谢啊芜姐姐,谢谢啊芜姐姐!”
“姐姐好漂亮,难怪元大哥经常念叨你!”小童嘴巴抹了蜜似的。
啊芜早已认出是那个看马小童,只是心虚没敢问,他怎会和这登徒子一道?
忙将点心递了过去,牵强一笑:“勿需多礼。”
等小童忙于吃食后,啊芜才狠狠地剜了元隽一眼。
元隽稳稳接过这一记白眼,笑得灿烂,压声说道:“此事你知我知,他不知。”又说,“算他命好,碰上你我两位贵人。他看丢了马,店掌柜就将他抵给了我,我还得好生待他,说住不惯那安平寺,所以此次就来城里的客栈,结果真巧,今日便把你给遇上了。”
“遇我有何巧不巧的,那北楼的墙……”又不是没翻过,啊芜只说了一半,余光扫一眼在旁的李嬷嬷,后悔将李嬷嬷唤来近身伺候了。
元隽倒是听明白了,笑得愈发灿烂:“今日过后你我莫要再提此事。”
啊芜暗暗赞同,望向那小童,身量长高了不少,气色上佳,白净的样子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此事还得谢这登徒子,受她牵连的小童竟被他养得有模有样。
她一时嘴巴拐不过弯来诚挚言谢,轻声道:“你我买马一事早已两清,按理说,你这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小童应该算是我的人,看你待他不错的份上,我便不同你计较。”
这小童就如同那玉佩一样,不该在这桩买卖之中。
元隽闻此,叹女子的玲珑心,似乎她说的甚是有理,想了想道:“那往后让他好好伺候你我二人。”
啊芜又剜了他一眼,一仆二主,这话听着相当别扭。
“如无他事,我便回坊了。”啊芜看向小童说道。
“你再等等。”元隽再次拦住啊芜,喊小童,“元怀礼,先别吃了,赶紧带啊芜姑娘去马厩瞧瞧我那宝马。”
怀礼利索地收起点心包好,抹了把嘴,弯腰行了个请的动作:“姐姐,随我来。”
这番又不好再拒,啊芜听闻去瞧马,怕届时将当初盗马一事再次提起,便让李嬷嬷在门口候着,自己随元隽、元怀礼二人同去马厩。
看着元隽与怀礼两位一大一小男性,在她面前旁若无人的相互打趣,啊芜不禁觉得有意思。
“元公子,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啊芜双手抱臂问道。
元隽正敲着怀礼的脑袋,让怀礼加紧练习骑马,突然听到啊芜如此问手一顿,脸色不由一滞,“你问这个做什么,打探我的家世?”说时脸色已经恢复往常的油滑。
啊芜坦然一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她觉得要是自己有个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应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嬉笑怒骂,甚至更甚。
“我呢,家中有许多的兄弟姊妹。”元隽道,“所以我年纪轻轻便到处开始谋生计。”
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啊,多到让他都记不清谁是谁。
啊芜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相问。
寻常人家都有许多的兄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