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避世敛市(五)

作品:《天缘为序

    事多,啊芜将宴请坊内姑娘的事给忘了,一忘竟就过去了几个月,有姑娘念叨起来才想起来。送信给余咸,让他下月初四一起送十五坛寻常腌鱼来。


    让坊中厨房做了待她们。


    那日应承喜儿说是来北楼招待她们,那么多的人实在招待不下。那时的随口一说,今日想来像是那时夸下了海口。


    除去赔腌鱼,还要赔上一盒沁芳斋的“荷塘秋月”茶点,她们才能放过她。


    这么随口一说就颇费银子,啊芜想着,日后定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差人送去了小孩衣裳,探了下福安的情况,说是一切安好。


    啊芜还是担心,总觉少了个大夫。


    生产之事原本是稳婆分内之事,只是福安不同常人,万一生产不顺……啊芜不敢想,差秦嬷嬷去城内寻合适的大夫先知会下。


    *


    阿芙颂姑娘首次献艺,坊内人声鼎沸,比她首次献艺的人还要多。


    啊芜看清了秒花台半个排场,烛灯交错,半垂于空中的纱幔上绣着繁复纹样,重重叠叠颇具异域风情,旁的再也瞧不清了。


    悄悄摸上二楼雅间,只是雅间都是大门紧闭,她不是送食侍女,进不得里间。看客进厢走的道又与送食侍女不同,所以那秒花台被重重大门隔开了。


    啊芜摸下头上的小小银素钗,打开了三楼落着的锁。


    捡个位置,跃上那三楼的房梁。


    为通风,这三楼全是空架的房梁,一仗高矮矮一层,外圈里圈封着镂空玄铁花窗。


    不敢踩底下的板子,下面便是雅间。


    乐声响起好一会儿,她才敢蹲下顺着横梁摸索向前。


    二楼雅间全是贵人,身旁跟着的都是些好身手的。虽在暗处,也不能靠玄铁花窗太近,恐自己暴露。


    爬过横梁八分,她缓缓站起来。探头越过花窗,瞧向那一层雅间,往右手边寻着周卫序的那间,他的那间在看台正上方。


    珠帘挑在两侧,周卫序神采奕奕,执着杯盏站立于前,斜衣陪伴在左侧。两人时而赏舞,时而对饮畅谈,好生快乐。


    真是个挨千刀的。


    啊芜从前觉得他应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此刻瞧他笑得,简直比那鸟儿还要欢,倒觉他还是不要笑的好。


    他们在谈论何事?竟能连绵不绝地发笑。有耳闻,朔王赏舞时斜衣会作陪,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在《剑舞》时也曾抬眼瞧过,只是那珠帘是放下的,并未像今日这般立于台前,根本瞧不真切。自己舞曲倒没听说有斜衣作陪,倘若有,坊中那么多张嘴,她定能知晓。


    况且她独得北楼,旁人一定会将她和斜衣来作比较。


    好事之人整日盼着她和斜衣能正面撞上较量一番,怎么会疏漏这一点。


    如何较量?拿剑封斜衣吟诗的嘴?砍抚琴的手?


    啊芜啊,啊芜,瞧你这点出息,为了一个男子,已将自己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做了比较。独得北楼能如何,被亲过又如何……就此打住……


    啊芜移开视线,再仔细瞧一瞧二楼雅间的其它贵人,一阁一阁慢慢扫过,视线范围之内,把能瞧见的都瞧上一遍,同朔王一般站立于前的能瞧清楚脸,旁的瞧不清楚。


    此时异域乐声换了奏律,啊芜再往前探头看向秒花台,夹眉生疑。方才只顾着朔王的雅间,并未将心思放在秒花台。


    只见阿芙颂身着箭袖袍,从腰间抽出软鞭,独自一人挥鞭起舞,啊芜看得出神。


    阿芙颂姑娘身手真好,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既是舞又是武。


    一山还比一山高,不成想自己已成了领路人。


    鞭声一鞭一鞭地抽打着啊芜,今日真是糟心透了。


    一声叹息再望一眼朔王的雅间,本在外间的云岩已经现了身,抬眼扫着花窗。


    啊芜赶忙蹲下身子,慢慢后退,飞速跃下阁楼,上锁,开溜。


    …………


    更深霜华,啊芜怕有闪失,披上斗篷,携上秦嬷嬷出坊赶往余咸腌鱼铺。近日总是睡不好,昨夜又是一宿没睡,惦记着那些瓷罐。


    夜里无风,唯有寒凉,啊芜一头扎进街巷,不远处车架已等候多时。


    掀开帘子一角,凝神而望。


    此时有人起,有人才安寝,昼夜之下的靖安城总是有人,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流动的人。日月星亘古运作,不曾停歇。


    况且是世间凡人,谁又能为谁停歇?


    被光阴推着走,她无暇为任何人停歇脚步。


    余咸做事稳妥,啊芜到时正指挥伙计小夏搬码货物。


    见着万顺啊芜不免问起福安:“福安近日可好?”万顺有事做高兴得紧,此刻也不与她客套,“身子重,近几日睡不安稳,总说腰背疼,嚷着要吃桂花糖。”


    啊芜见他面带喜色,知他定是对现状满意的。


    即将为人父,这世间的幸事唯独这一件是旁的替代不了的。


    余咸今日不用脚夫,雇的是马车。厢底垫着一层厚厚的草絮,将二十瓷罐堆放在马车里头,普通坛子在外头。


    因时间尚早,问询啊芜:“十五坛腌鱼此时送去庭华,是否太早了?要不先去朔王府?”


    朔王府同乐坊顺道,只是朔王府要稍微远一些。


    平日总是要等日头升起来乐坊才开门,今日已经麻烦过门房一次,未免余咸麻烦,看来还得麻烦门房一次。


    “早点不碍事的,方才我已同门房打过招呼。”啊芜扯了个谎。


    看看时辰,差不多可以启程,路上慢慢行,到王府刚好。余咸随行,车架踏着晨更经过乐坊,抵达朔王府。


    此时周卫序还未起,近日寝息有些许紊乱,直至鸡鸣方可囫囵睡着。


    遵照昨日吩咐,到了时辰婢女叫起,他才起身。


    昏昏沉沉,眉心紧锁。


    婢女点起醒神香,他才懒懒地开始洗漱,晨起他听不得半分呱噪。


    不消片刻,听见有人来禀:“殿下,啊芜姑娘的东西送到了,说是要等殿下起,是否唤进来问话?”


    周卫序眉心渐舒,这似乎比醒神香要好。


    他也不作答,婢女稍候片刻,会意便退了出去。


    慢慢盥洗更衣妥当。


    又见方才那婢女跪伏回禀:“奴婢办事不利,望殿下恕罪。啊芜姑娘说,殿下起了,没有特别吩咐她便不进来了。”


    微恼。


    确实办事不力,仅这点小事还不成。


    “去将阿宝的马厩仔细洒扫一番。”声色倒是如常,罚也是平日里常罚的。


    褪去素盒,拎起瓷罐,周卫序将腌鱼罐子挨近自己。与之前在北楼见过的稍有不同,罐口多了条翠绿锦带。


    红果、绿叶、月白。


    红是热烈的红,绿是葱翠的绿,都敛着光,倒真是自己这身月白袍衫成了陪衬。


    *


    暖阳高悬,通往长乐宫的小花园里周卫序正等着皇帝。皇帝姗姗来迟,远远瞧见候着的内侍、宫女便知是他这个弟弟进宫来请安。


    周卫序上前行礼问安。


    因匆忙,未来得及换身衣裳,着一身朝服的周卫烜示意他起。


    “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今日你在此候朕,是有什么要紧事?”周卫烜声色是卸下朝堂上威仪的平和。


    对于这种平和语色,周卫序微微皱眉。


    仲秋节宫宴之后,二人确实未再见过。


    一月一次的请安周卫序都避开皇帝每日的请安时辰。


    周卫序此刻也便直说了:“陛下忙于朝务,臣弟闲散,现下有一事臣弟在此等候,特来禀明。”


    周卫烜凤眼一扬,抬脚徐徐前行,笑道:“无事你也不会来寻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何事?”


    小时候,他的这位哥哥同样忙于朝堂之事,而那时,他找他的哥哥不过是小儿孤寂,寄琐事寻个慰藉罢了。


    如今不一样。


    周卫序躬了躬身说道:“臣弟素来喜酒,八里梅酿便出自牙县梅庄。年前酒坊里都在议论,说庄上从天上掉下了位美貌女子,臣弟一时兴起,便留心记下。”


    他一顿,继续道,“翻看户册,发现上头记的是泽国流民,年十八,而后差人一直盯着查探身世,查出她几处所经之路抵作盘缠的朱钗环佩。”


    周卫序将袖中的朱钗环佩拿出置于掌中,呈给皇帝:“这朱钗虽不起眼,臣弟瞧着像是泽国宫中之物,联想前因,猜想这女子是那泽国武安君之女。”


    周卫烜斜眼瞧那朱钗环佩一眼,拂了拂袖,依旧是笑:“你还是老样子,见了美人便挪不开眼。”


    “什么泽国武安君之女,在我们皋国,户册上改上一改,变成皋国子民,这与那泽国女子有何干系。”


    周卫序点头称是。


    周卫烜又说:“即便她是那泽国武安君之女能如何,将她送回泽国?或是押进大牢关起来?要让那泽国知晓了,那便与国事牵扯上,那样不好。”


    “如今这般甚好,你倒是替大哥办了件好差事。”周卫烜一顿,“替朕将此人看紧些。”


    周卫序躬身应下。


    西子街之后,她在靖安城中活动如常,原来皇帝是这意思。


    将这棘手之事交给了他,命他看紧些,这似乎有点难办。


    二人走得慢,周卫序跟在侧。


    见皇帝已对前事疲于说辞,见机提道:“陛下,瞧您脸色不好,朝堂事多,切莫伤身。”


    周卫烜微微颔首。


    “一点小事,都能吵个天翻地覆,一帮老东西。”周卫烜想到那帮老脸就觉头疼,偶尔会炸。


    “朕只想坐在那静静地听他们吵,他们倒是不肯了,朕一发话,他们又吵,且让他们吵上几日。”


    周卫序不言。


    周卫烜驻足,负手而立。


    闭目扬颔迎上暖阳,一侧唇角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少焉,周卫烜道:“父皇曾指你去纶涸郡,驻守三年历练,如今贼狄犯边,朝堂之上主和主战争论不休,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风摩挲而过,掠过花枝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