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避世敛市(四)

作品:《天缘为序

    这一宿啊芜睡得安稳。


    一早就让秦嬷嬷去朔王府递信,他不来,她就不能邀他?灶都给他垒好了,不来想法子都要引他来。


    信递进朔王府时,周卫序刚起,正在盥漱更衣。


    拆开信,轻柔抖开,一手接过婢女递来的浓茶含在口中,抬眸瞧上那信,“噗嗤”一声全喷了出来。


    立于身旁捧着唾盂的婢女脖子一缩接了一脸的茶水,不敢动不敢言。


    失态突如其来,让周卫序十分难堪,挥一挥手,用脸接他漱口茶水的婢女退了下去。新婢女入内伺候,那信被他丢于一旁的几案上。


    净手、更衣悄无声息,他闭眼醒神。


    婢女打整妥帖,他又是将手一挥,两位婢女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


    再次打开那信,斗大的字歪七扭八地跃然入目——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因写不下,下月初四,诚邀殿下入北楼用膳,啊芜敬上。


    这句写得极小。


    这些字大大小小不成规矩,前文、落款各顾各的,随心所欲。前些日子遣回婢女送来的信上只有草草两个字——勿罚,瞧不出子丑寅卯来。


    今日一见,别有洞天。


    提笔之处笔笔带勾,一番别有洞天的勾、引。


    下月初四需进宫请安,这天至关紧要,分不得心。朝堂之上波涛暗涌,北境狄夷犯边,他是时候进宫了。


    思公子兮未敢言?她倒是很敢言。


    事出反常必有妖。


    瓷罐,这妖必与那瓷罐有关。


    此时她在做什么?应该还在晨练。


    他吩咐人研磨,随手画一幅画让嬷嬷带回去。


    嬷嬷回去时,啊芜还在和尘敛、尘趁调整舞曲的细节,秦嬷嬷站在远处看着,未敢近身打扰。等尘敛、尘趁出了北楼,姑娘将剑收进剑鞘才上前将信递上去。


    啊芜打开信,一眼看完。这是何意?一只狸猫静坐于地,侧扭着身子,狡黠的眼珠子正望着她。啊芜将纸翻了个全,除去那只狸猫再无旁的。


    何意?何意?


    到底是来不来,原本一句话的事非要猜哑谜。


    她已写得那般直白露骨还诓不来他?


    初四不得空,初五初六呢,就算都不得空,她可去他府上。


    “此时朔王可在府上?”啊芜问秦嬷嬷。


    秦嬷嬷摇头道:“奴婢不知,殿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顾姑娘。”


    俩嬷嬷到底是朔王送来的人,这心都还在朔王府。


    经上次迷香之事,啊芜后怕。虽说嬷嬷算是朔王的耳目,但用她们好处比坏处多,老练懂事,替啊芜省下不少心。


    见啊芜闷声不响,好大一会儿秦嬷嬷才说:“殿下让奴婢捎了浆果茶、酥糕、鹿肉脯回来,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来,给姑娘解乏。”


    秦嬷嬷这么一说,啊芜才觉得是饿了。


    早膳食的少,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每日此时必该补食。


    净面擦洗后,随手拿上书去朱心亭躺上躺椅,顿觉舒畅。


    浆果茶、酥糕、鹿肉脯下肚神元开始发虚,手中的书自然是看不下去了,将书盖上脸,扯过毯子盖于身小憩一会儿。


    旁边点着驱虫香,不等烟起,就被徐徐凉风给吹没了。


    一只狸猫,究竟是何意。


    难不成是给他府上的那只狸猫讨要名字?


    书下的眼皮子一扇一扇似乎是快要撑不住了。


    伸手拿几上的茶壶,空的。


    “秦嬷嬷,续茶。”她命道。


    一会儿,听见茶杯倒满的声音。


    啊芜纵身跃起,将那书籍拍上他脸,怎知对方竟闪躲了去,反手将她的手给擒住了:“你今日稍显迟钝。”


    啊芜给了周卫序一个冷笑:“早知是殿下罢了,伤了殿下啊芜担待不起。”闭着眼睛便已听出那般的步子声响不是秦嬷嬷的。


    周卫序撒了手:“伺候你吃茶,还不高兴了?”


    啊芜自然是不高兴。


    “两位嬷嬷现下可是我的人,来人了也不来通禀,置我这个主人于何地?”


    原来是为这。


    他一笑:“是我没让她们通禀,一时性起,走的密道。”


    啊芜这才不计较,他是王,旁人能耐他何?


    “那殿下跟我说说,你那只狸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递书信,你画狸猫,牛头不对马嘴,让我猜,我哪有那本事。”


    狸猫,像她。


    野得挠人心,未睡好,晨起烦躁,让她这般一挠,他等不到初四,所以便来了。


    “你书信上说的可是真的?”他念起来,“思公子兮未敢言?”


    啊芜哪敢承认,捡起地下的书册递给他:“啊芜学识浅薄,从书上随便抄了句而已。”


    他接过,瞧她一眼,“这可不好随便,撩、拨晨起的男子……危险。”


    他又道:“你如同我府上的狸猫,仗着一颗肥胆挠人一爪还觉能相安无事。”


    啊芜顿时语塞,她又不是畜生。


    对上那墨眸,脊背发冷脸发热,又不甘示弱,低问:“那撩、拨什么时辰的男子不危险?”


    细微之言诛心入耳,他静静地瞧着她,缓缓靠前逼近她。


    啊芜耳侧突突直跳,脊背挺直硬是不退半步。


    他动作总是缓缓地,说话也是,像民间一种掩面舞,慢悠悠,像在思考。


    她扬着脸,耳根子烧得厉害。


    一回是亲,二回也是亲,三回四回这亲左右逃不过去的。


    舞姬的名声……她的名声已在外,朔王豢养的舞姬。


    来乐坊时便已决定抛开一些所谓的名声,暂且如他所说,信天命,这是老天给她指的路。


    他,这副皮囊她已认定。


    温热打在她脸上,阖上双眸,踮脚迎上他。


    袅袅情愫温蕴弥漫。


    她竟还能迎他。


    他墨眸含笑,倒不想……吻她,闭眼踮脚的模样着实诱人,手掌扶上她的腰,一个打横将人抱起往屋内去。


    他走得慢。


    她心头一颤仰脸瞧他,见他眉眼紧锁,温热气息打上他的脖颈,喃喃道:“方才练了一身的汗,臭……”


    这未免太快了些,今日自己引的火……不多亲几回便先将自己给提早办了。


    他似乎听不懂,双唇紧抿,稍稍加快步子。


    “殿下身后姑娘众多,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的。今日过后,啊芜便不再是完璧之身,在此之前啊芜恳请殿下,哪日殿下要是对啊芜这身子厌倦了,放啊芜出靖安城,可好?”她心惊肉跳,话却说得极缓,字字清晰。


    他听的明明白白。


    脚下缓缓滞住,停在阶梯之上。


    放她下来,他道:“撩、拨至此,接下来你该如何自保?”她这副欲迎还拒之态,有嘴也形容不出来。


    啊芜身处云雾之中,该来的总会来。


    凭她的本事,以男女之情诓骗银子,只能在梦里有,且走一步看一步。


    迈腿上楼,将未走完的几阶梯台走完,转身笑嘻嘻道:“接下来啊芜便投身做殿下的……女人,他日殿下倘若记不得啊芜了,放啊芜出城,可否?”


    周卫序想起在西子街的那日,素面粗服,俨然扮成男子的模样。


    今日可算是受教了。


    不管拿手不拿手她都拿来用了。


    放她出城,她想的后事恐他难从。


    “殿下,可否?”啊芜再问一次。


    只这一事他做不到,反问她:“你从前可曾撩、拨过其他男子?”


    啊芜一怔,脸上的笑凝成了霜,挂在那,任由他瞧着,她此刻的表现像个放□□子?


    她摇了摇头。


    周卫序望向别处:“啊芜姑娘的身子……金贵,只有靖安城容的了你,别处……不配。”


    回望她:“本王不晓得何时能厌倦你。”蓦地一笑,“再敢随意撩、拨本王,便将你从这北楼楼顶丢下去。”


    北楼楼顶,啊芜心中丈量了一番,嘴瓢:“这啊芜还是能自保的。”


    他站在低处,需要仰脸才能与她对视,缓缓拾步走完最后几阶,最后俯视她,染上笑。


    “我晓得你能自保。”又轻松道,“你的生辰八字于我,大吉。道我命中有你。”


    啊芜又是一怔:“那生辰……”


    未等她说完他便截了她的话,“你再递上千个万个假的,结果都一样,大吉。”


    “且是天作之合。”他一字一字道。


    天作之合。


    他的话语情景转换太快,啊芜跟不上,眼晕,头晕。


    “既然我命中有你,那你安稳地在这靖安城待着,别想着逃。”


    啊芜呆愣。


    突然,周卫序坦然一笑,伸手敲了一记她的脑门:“如此撩、拨,你可受用?”


    啊芜呆若木鸡,好些日子不见,她总觉已经生分,现下见着了,更觉生分。


    如此撩、拨,虚虚实实,饶得她五脏六腑皆不适。


    他命中有她,是何种有法?是拿自己当祭品供奉他的那种有,还是夫妻的那种有?


    不管何种有法,瞧眼下这情形,他是不会答应放她走的。


    也是,自己未免过于着急,这靖安城她还未待够。


    给他的假生辰八字,信天命的他,竟拿自己的命格用来撩、拨。


    秋意凉,啊芜吃了败阵,讪讪问:“日后啊芜当如何侍奉殿下?不谗不媚,静等殿下宠幸?”周卫序不答却问她旁的:“下月初四不得空,何事邀我?”


    这么一问,啊芜才想起了正事。


    旁的已管不上,小跑往书房去,拎着瓷罐回来,将瓷罐在他身上比划:“殿下今日这身月白衣裳跟这瓷罐很配,红果、绿叶、月白……”


    啊芜频频点头已示满意。


    “本想着下月初四邀殿下来先行品一品这腌鱼,不得空的话,我差人送二十罐到你府上,他日进宫,帮我将腌鱼赠与宫中喜食之人,可否?”


    周卫序了然一笑:“倒是胆肥,想做宫中买卖。”


    “怎就做不得,沁芳斋的饼子、登瀛楼的醉里生、脂粉铺的香粉哪个不是打着宫中名号做买卖,只要东西好,不犯法,何妨?”言归正传的啊芜头头是道。


    “这倒无妨,你可知打通其中关卡需要多少银钱?”


    “不知,啊芜只知有的赚,那么多的人才往宫里打通关卡。”


    “定价几何?”


    “七钱。”


    周卫序颔首,这价定的尚可,逐问:“倘若买卖不好,打通关卡的银两有去无回亦无妨?”


    啊芜定睛看他:“此事只许成,不可败。”


    他也定睛看她:“你这是明着诓上我。”


    啊芜只能赔笑:“此事啊芜只能仰仗殿下。”


    周卫序瞧着一脸假笑的啊芜,想着日后总有她真笑、真哭的时候。


    他道:“初四寅时送到我府上。”


    啊芜见事已成,满心雀跃飞一般下楼,去吩咐李嬷嬷多备些酒菜。见朔王来,李嬷嬷早已将酒菜备齐,只是朔王不留下用膳。


    周卫序走后,啊芜努力将方才二人如何谈话,谈话内容一遍又一遍复盘琢磨。


    他的话饱含深意,藏在那虚虚实实的撩、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