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避世敛市(三)

作品:《天缘为序

    去王府他们走的是密道,回来时同样走的密道。


    深更半夜四位侍女在等她回来,全部坐在一楼通往她阁楼的梯阶上打盹。一台梯阶坐俩,四个整整齐齐地歪着。


    萍水相逢,明日之后或许再也不见不着面了。今日朔王府走一遭,瞧他对府里的婢女管教并不严苛,想必不会重罚她们。


    以防万一,明日遣她们回去时再递上书信一封。


    四位侍女见啊芜安然无恙,高兴地揉眼驱除困意,最后被啊芜赶去睡觉了。


    啊芜此时睡不着,他亲她的情景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研了墨,画起瓦罐。


    一笔一笔地描着“年年有余”,“余”字比其它三字要稍大些,字体亦要有所区别,翻来覆去总是写不好,稿纸散了一地。


    最后画了个大概丢于一旁,朔王这方面定会信手拈来,让他帮衬着完成。


    翌日,尘敛、尘趁早早地在院外唤她习武,坊中也并无异样。啊芜仔细瞧了一圈,那些个熟脸的人都还在,到底是哪一个不见了呢?


    一个她并不熟识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师这地是能吃人于无形的。


    午时请完灶神,尘敛、尘趁去集市采买,四位侍女乐呵呵地折菜添薪,她们在她身边的最后一顿饭是要热热闹闹的。


    朔王送来的两位嬷嬷来的巧,同她们一起忙活起来。今日就不唤坊内其他姑娘来了,三坛腌鱼不够分,等下月休憩时再说。


    开完灶,送走四位侍女,嬷嬷洗刷厨具,啊芜去坊内习舞,北楼恢复平静。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那元隽仿佛消失了一般,朔王不来见她,元隽也便不来,真是邪门。她的《剑舞》除去雅间的签子排到年尾,旁的坐渐渐冷了下来,自然赏银也在减少。


    她要赶紧研习好新舞,并比《剑舞》更加出彩才是。


    朔王一月来华庭两次,一次是来赏她的《剑舞》,一次是与斜衣姑娘赏舞曲、题诗作赋、赏画品酒。


    他没再来过北楼。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怪,都说见面三分熟,不见面那便开始生分了。


    秒花台与那二楼雅间离得那么远,隔着一道珠帘,隔着灯火,他在暗处,她瞧不见他。


    他与那斜衣定是很熟了吧?


    瓦罐这边倒是有了信。


    他差人送来样式询问她,满意的话可以开始定量烧制。


    啊芜摆弄手中的瓦罐,这哪里是瓦罐,明明是个雅致的瓷罐。扁石榴模样,口子开的稍大,整体不失轻重,反而添了不少生趣。“年年有余”四字阳文出自他手,更是没得挑。


    色清如烟,瞧着模样倒是像斜衣姑娘的物件。啊芜不满意,重新书信一封告知他要改成艳色,哪种艳色他来定夺。


    石榴本色挺好,不改好似显不出所造之人的文雅来。


    她偏不要,她要人一眼就能瞧见她这瓷罐,品这瓷罐中的腌鱼。


    新瓷罐来的快,果然是明晃晃的艳色,赤红色。啊芜一面让朔王烧制二百个瓷罐,一面递信给余咸,让他多备些秘制腌料。


    忙于练功习舞,忙于筹备计策营销余咸的腌鱼。


    听说坊内来了位波斯舞姬,此时来的正是时候,这一方面庭华虽未能拨得头筹招来波斯舞姬,并不代表没有。


    不骄不躁这句箴言是脩娘的口头禅,她定不能让韶乐坊把这一面便宜全占尽,是时候出手了。


    不知这波斯舞姬有何才艺,如同她初来庭华一般,一切保密。


    二百个瓷罐来的更快,出乎意料地快。


    嬷嬷来禀时是午憩时分,啊芜刚睡下就匆匆起了身出了北楼。一辆马车连同送瓷罐的脚夫停在巷子的大树下,未多想,钻进轿厢去余氏腌鱼铺。


    今日他又没来。


    腌鱼铺中,伙计小夏说余咸出去采买,时辰到了便会回来。


    在等余咸时瞧见了位可人的姑娘,大人身量,只是心智不全,永远八九岁的模样,闪烁着明亮的眼眸扒着门框冲啊芜怯怯地笑。


    啊芜亦是冲她笑,柔声唤她过去,她才离了扒着的门框朝啊芜去。


    天渐冷,那姑娘穿一身粗布衣裳,肚上紧实的一圈一瞧便知已有身孕。


    “姐姐,吃糖。”那姑娘摸索着从兜中拿出油纸包着的一包桂花糖,小心取出一颗递给啊芜,啊芜接过含入口,“真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福安!”福安见啊芜吃下桂花糖,高兴极了,忘记自己即将临盆的身子拍着手。啊芜拉住她,让她在一旁坐下。


    福安坐不住起身去后间找伙计小夏,啊芜担心,跟着她。


    外头的余咸回来,在铺外亮声叫着福安。


    啊芜扶着激动的阿福出去,迎面来了个大汉,打一照面大汉便忙去扶福安给啊芜赔不是。


    “姑娘万万使不得!”搀下阿福往外间铺子里去,“阿福不懂事,搅扰姑娘了。”大汉以为啊芜是来铺中买腌鱼的,朝前引啊芜出去。


    “不碍事的。”啊芜依旧柔声。


    余咸在铺外瞧见车马晓得铺子来人了,听到啊芜的声音便赶紧放下手中物什上前相迎:“知道是啊芜姑娘来了,上次说过想吃腌鱼,差人来叫我送去便好了,怎的又要亲自跑一趟。递来的信我也瞧见了,这不,今日出去采买配方料子,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余咸唤来伙计小夏,让他将铺外的货物卸下搬进来。


    余咸看啊芜眼神还在福安身上,低声解释道:“梅庄人,前些日子刚来,估摸着下月初要生了。”


    他一脸无奈,“前年福安生过一场大病,万顺将家中唯一的田地卖掉给她治病,没了田地就来城里讨生计,如今带着福安不好找。万顺腿脚利索,做事也踏实,所以我唤他来了我这。”


    啊芜打心底佩服余咸,这般的状况任谁都不敢收这对夫妇。


    福安一直在喊“顺哥哥”,高兴得紧。


    啊芜望着他俩幸福模样,心中堵得慌。


    现下他们这般情形,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母累儿苦。


    田地是农户的命根子,万顺能卖掉唯一田地给福安治病,这种情意这世上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只是这往后该如何是好?


    余咸毕竟只是他们的同乡,且未成婚,啊芜怕余咸被拖累。


    万顺卖田地为福安治病,啊芜被这般的人与情震住,矛与盾总是一起出现的。


    问余咸:“瞧过大夫吗?”


    “前几日刚瞧过,大夫说一切安好,静等临盆。”


    “稳婆呢?”


    “知会过了。”


    啊芜想了想问:“那他们的父母呢?”


    “二人皆是孤儿。”


    啊芜叹息,已无话可问。


    女子生产还需准备些什么她现下脑中乱做一团麻绳,回去还得问问嬷嬷,只说:“临盆那日定要差人告知于我,我跟门房先通声气,半夜都不打紧的。你们两个大男人不方便,有我在会好些。”


    啊芜也不知到时她能帮衬着做什么。


    余咸觉得此事也只能先麻烦啊芜,女子生产之事马虎不得。


    “我替万顺先行谢过啊芜姑娘,到那日我和万顺帮不上忙,有你在我也能安心许多。”


    “客气了。”啊芜说。


    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啊芜让脚夫将瓷罐卸进铺内,并将腌鱼之事告知余咸,余咸听完不可置信,一瓷罐腌鱼能卖七钱?


    还将送去王府,这样的买卖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只是,他选择信啊芜。


    依据啊芜送来的瓷罐计算明日要采买的活鱼,三指宽,每罐两尾,先腌制二十罐,往后买卖好起来,他可得跟鱼贩好好还还价。


    还有秘方要改一改,专供“年年有余”腌鱼,爷爷留给他的余氏酱绝该亮底了。


    “年年有余”算是他的招牌,怎么着都得先对得起这特别烧制的瓷罐,对得起“余”字。七日后,开坛装罐,啊芜来取。


    至于买卖分成,刨去成本,啊芜说了算。


    余咸心里跟菩萨祈祷,祈佑福安产子顺遂;


    跟佛祖祈祷,祈佑啊芜办事顺遂。


    好事要一件一件地来,万不可撞在一起。


    回去时,马车内的啊芜将秦嬷嬷唤进车内叙话,问女子生产需要注意些什么,准备些什么。秦嬷嬷是过来人,将女子生产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新衣裳秦嬷嬷倒可以缝制,只怕时间太短赶制地不够细致。啊芜让车夫去趟成衣铺子同秦嬷嬷买些来,又去了绸铺定了些锦带。


    急急回坊,一头扎进乐坊与姑娘一起排舞。


    下个月事情可真多呢,波斯舞姬的新舞在下个月,啊芜想在波斯舞姬的入坊新舞之前,将自己的新舞给先演了。


    论新鲜自己肯定是比不上的,只能抢个先机。


    突然羡慕起斜衣那般的,含墨于胸,用时便可以出口成章。


    趁着用膳后的间隙,啊芜寻着脩娘问她:“听说新来的波斯阿芙颂姑娘下月首度献艺,脩娘可否告知啊芜定在哪一日?”


    脩娘口含蜜饯,杏眼闪烁,对她依旧恭敬:“定在初二。”


    啊芜心下一惊。


    如此之快,那是要在她的新舞之前。


    顿时泄气,只能面色如常客气道:“初七那日,啊芜的新舞劳烦脩娘多费神照应了。”


    脩娘瞧出她的心思宽慰道:“乐坊日日有舞,只是各花入各眼,姑娘的签子都排到年底了,莫要担心。”


    啊芜点头称是,想着,仲秋节已过,这不快年底了嘛。


    给脩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不过数月,怎就觉着已然是坊中老人了呢。


    莫多想,莫多想,睡上一宿,明日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