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扶风听闻,陆恒一老先生失踪了。


    彼时江扶风立于庭院,望着天边晦然之色,阴云聚沉,似有雨欲倾。


    接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与着清润的嗓音携风而来,“我已是在扶摇书斋同大家说,老先生近来遇着故旧,一道远游去了,不日便归。希望能够暂时压住消息吧。”


    江扶风回身看向柳臣,她又再瞄了眼昏昏的天光,眼底尽是忧色,“可老先生亦未回素日里隐居的竹林。柳郎,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拂过耳畔,柳臣揽过她的肩,安抚道:“夫人先别急,以先生的才智,即便当真遇着了危险,定也能够化险为夷。”


    不多时,一暗线匆匆而来,朝江扶风叩首禀道:“少主,陆恒一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城中皇榜处。先生彻夜未归,之后便断了踪迹。但据城门守卫言,先生并未出城,应当仍在城中。”


    江扶风察觉柳臣身形一颤,旋即道不尽的种种情绪浮于他眼中。


    待江扶风屏退暗线,她握住那衣袖下的宽大手掌,“柳郎,你是在担心……”


    柳臣颔首,他敛着的目中掩着起伏的波澜,“嗯,老先生若在皇榜处见着了我的答卷,想来必会对我起疑心。我的笔迹习性,言辞偏好,老先生最为熟悉不过了……”


    江扶风轻声慰道:“以老先生的脾性,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只会对此感到欣慰。昔日的得意门生不仅还在,还连中两元,又怎会再去计较多年前迫不得已的欺瞒呢?”


    眼见着暮色将至,家丁却来传报,“少爷,府外有位客人,说想见夫人。”


    江扶风至府门前时,便见江父一人踱步于阶处。


    继而她蹙起眉,敷衍着行了一礼,对着江父道:“父亲,我早前便说了,我不会帮江黎的。您请回吧。”


    她委实对江父没什么好感,连着那唤出的父亲二字亦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言语。原本今日在陆恒一先生失踪一事上她便觉心烦意乱,偏偏江父还挑此时辰登门拜访。


    江父急忙解释道:“小扶,我是为了你娘来的。”


    江扶风本是在拂袖欲离去之间,而听闻江父口中之言,她抬眸望向身侧的柳臣,柳臣以眼神示意,江扶风转念间还是邀了江父入府。


    正堂内,江父端着茶盅,叙述着往事,那言语里还带了几分悔恨,“时琢当年,在知晓我与你小娘一事后,便不再与我同居一屋,以好生抚养你为由,搬去了后院。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怨过我一句,连着后来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江扶风对其怀憾的模样分毫未动容,她捏着茶盖慢悠悠地撇着盏中茶末,“所以父亲可有查到什么?”


    “你娘所居的那间屋子,这十一年来我不曾动过,也未进去睹物思人。那日你提及你娘死因,我回府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里,然后发现了这个。”


    江父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牌。江扶风朝他手中看去,瞧着那木牌其上一角被火灼得发黑,依稀可见未烬的墨字所写是为祈福之语。


    随后江扶风接过木牌细看,在她的所知里,此等木牌是出自睿山的金光寺。前去寺中的一些人会于僧人处求得木牌写下祈愿,与她为柳臣求平安扣是差不多的行径。


    江父垂眼看着木牌,续道:“你娘走后的遗物都有些什么,我大抵都清楚。唯独这个木牌,我从未见过。它像是你娘走后,被人有意放置在她屋内的。且时琢生前很少前往金光寺,这木牌亦不像是她之物。”


    母亲与金光寺的渊源定是有的,只是江扶风一时还未查清。但从那木牌上浑然遒劲的字迹来看,并非出自母亲之手。想来江父根本不记得母亲的字了,不过是凭着他以为的事实误打误撞猜测而来。


    而江扶风指腹摩挲那看上去已有些许年头的木牌,却是感觉那侧边有着难察的凹刻痕迹,似是特意刻了什么字。


    江父见她低眉沉思的模样,又道:“小扶,你出嫁之时走得急,回门那日也只是和你夫君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为父今日来,想请你回江家一趟,把你娘的遗物再整理一番,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什么。”


    纵是江父语调恳切,江扶风犹疑之下,迟迟未应。


    “我同夫人一道前去吧。”柳臣提议道。


    接而江扶风思忖间定了主意,她抬眼定定地望着江父,“我有一个要求,母亲的遗物,全部交由我保管并带走。”


    “可以。”不料江父答应得分外爽快。


    随即江扶风捏着柳臣指尖,“柳郎,我先去江家,你等我回来。”


    而动身赴往江家之前,江扶风步入伙房,取了少许面粉,细细洒抹在了木牌侧边有着阴刻痕迹之处。


    半刻后,随着她以指腹用力拭净侧边的面粉,那凹痕勾勒出白色的字迹。虽是因年岁有所磨损,但江扶风辨认之下,依旧认出了所刻内容: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江扶风记得,此句出自一写有情人分别而恋情不得善终的诗。此句大意便是“或许纵有一日你我相逢,唯有难言之念想回转于肠,徒留叹息。”


    如此情意悱恻的诗句,究竟是何人留在母亲的旧居?心生疑窦而不得解之际,江扶风晃眼见着那底部还有着极小的二字,险些被她忽略——天目。


    微蒙云间,江扶风怀揣着种种疑问至了江家,顾不及江黎与黎小娘的怪异目光,她直奔后院母亲曾住之所而去。


    屋门推开之时,仍有呛人的灰尘迎面。烛火点燃,视野乍然复明,江扶风凭着原主留存的记忆,于屋内信步寻探了起来。


    杨时琢死后的十年里,原主生性怯懦,一直缩在这间屋内少有外出,故而对屋内陈设极为熟悉。直至大婚当日此屋被江黎带着家丁翻箱倒柜,江扶风临走前草草收拾了一番,如今倒也还留有那日的模样。


    但江扶风想不明白,若是杨时琢与天目二人情投意合,为何她会忽然下嫁至江家。且江扶风知晓的是,杨时琢为江父争得官职后便深居简出,根本不曾与他人私会。


    故而江扶风猜测,即便杨时琢与天目曾有一段过往,应当也是在杨时琢嫁人之前。


    只是据江父言,木牌是在杨时琢死后出现的,也就是说,如今天目仍有可能还活着。


    她掌着烛台,一点点理着母亲的遗物,那发锈的妆奁里,一些金银玉饰积满了灰。黎小娘与江黎再仗着江父放肆,也不敢抢夺杨时琢的贴身遗物,故而妆奁里的东西还算完整。


    但很快江扶风便发现了疑点,这些首饰极为华贵,似是出嫁时才会佩戴之物,她翻来覆去之时,小指不经意间勾到了什么暗匣。


    江扶风拉开暗匣,其里的机关已是因朽掉而裂开。借着幽微的灯火里,她见着那匣中红布包着一对耳坠与一支玉簪,而她反复回想之时,发觉杨时琢从未佩戴过。仿若这耳坠与玉簪便是被她珍藏在这暗匣里多年,依旧完好如新。


    忽而风起,窗外的雨声渐骤,紧接着江扶风手里的烛火霎时明灭,身后似有轻微的响动传来,江扶风当即回过头,“什么人?”


    而除却野风穿过帘幔的响动再无其他,随着夜中银桠浮现,白光乍亮,她见着那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江扶风移步走近门处,察觉是为风从窗处灌入而阖上了门。而她发现此前听着的响动却离她越来越近,似紧锣密鼓般朝她而来。


    “轰——”


    雷鸣间,雨声不绝,烈风挑弄着破败的窗棂。闪电再度照面,江扶风已是看清了屋中落下的一道影子。


    屏风后,一人欣长的身形被电光描摹而出,他端正地站在其间,不动声色。


    “丞相大人,您什么时候得来的癖好,喜欢装神弄鬼?”江扶风虽是这般问着,却是不着痕迹地往门处靠近。在这昏暗之中,视野受限,谁知晓他又在暗中布置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前些日子,江少主于谢家的爱好吗?我当江少主也会为我的出现而感到惊喜的,不想竟是如此平淡。”陆悯思现出身来,此番夜色浓重,他的眉眼被时亮的白光抹得阴沉。


    “丞相大人真会说笑。不过您夜半来访家母故居,似乎不太是时候。”江扶风已是摸着了屋门的门闩,一面静待着陆悯思回答。


    江扶风听得极低的笑声从前处而来,只见陆悯思拿出一羊皮卷扬了扬,“关于这其里的图样,不知江少主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原来我的东西是你窃了去。”虽是知晓他手中羊皮卷为假,但江扶风依旧装模作样地怒声说着。


    随后她摸着门闩欲推门之时,惊觉屋门外部已是被人锁住,难推半分。


    “江少主,别白费力气了。”


    陆悯思趋近间,笑得诡异,他缓声说着,“陆恒一,现在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