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剧院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回丹麦的第二天,和林德一起走进大剧院时,安徒生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侧目。


    剧院经理从楼上的办公室连忙跑到后台,握着自家台柱子之一的手,感动地痛哭流涕:“汉斯!你终于想清楚旅游不必直接出去一整年了吗?我现在就帮你把假销掉吧!”


    安徒生和经理交握的手微微发抖。他震惊地看向在他出发前明明十分爽快地批了假的经理,头一次知道,原来经理并不那么乐意让他出门旅行。


    “不是不乐意让你出门旅行,而是你那整整一年的请假时长太吓人了。”珍妮·林德毫不客气地说,“哪有在职业生涯最要紧的上升期跑去旅游的?抛下作为固定搭档的我,一个人溜去其他国家……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徒生打着哈哈:“其实是因为不久之前拿到了学位证书。”


    “嗯?”林德困惑,“文学系的学位和你的旅游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珍妮,你有听说过‘雷励行动’吗?”安徒生解释,“总之,是英国那边先流行起来的一个概念,鼓励毕业生进行长期独立的旅行。”


    “我也有点被这个概念激励到了,小时候也一直有这样的愿望,所以,想趁着手上的事情还不是很多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出门玩一圈——”安徒生回忆起出发前的满怀欣喜,又想想自己入境许多国家都要提交特殊申请的现状,不由得捂住脸,长叹了一声:“现在看来,简直就像是透支了今后的自由旅行一样,根本是得不偿失。”


    珍妮·林德怜悯地揉了揉他垂下的头。


    “没关系的,”耀眼明艳的歌剧女王自信地说,“哪怕是只能靠巡演的名义出境,我也可以带着你走遍全世界。”


    “巡演啊。”安徒生数了数,“话说,珍妮,你下一个要去的国家是哪里?奥地利还是我出发之前的事情了。”


    “是英国。”林德甩了甩头发,笑得相当明媚,“我收到了来自白金汉宫的邀请哦,要去给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唱歌。真好奇被称为‘世外之地’‘现世的阿瓦隆’的宫殿是什么样子。”


    “说到这儿……珍妮,你知道‘异能力’的存在吗?”安徒生试探着问。


    “没人跟我讲过,但我又不傻。”林德说,“最起码,白金汉宫那边根本就没打算隐藏嘛。真的会有人觉得几十年前还在伦敦的宫殿忽然消失在大众视野里,靠的是科技吗?”


    安徒生:“……”


    在和法国的一堆异能力者近距离接触之前,他当真完全没有思考过白金汉宫隐身的背后原因。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过分天真,悲伤的超越者合上了剧本,整理姿态,试图用熟悉的歌剧排练安慰自己。


    他们从开头唱到了结尾,台词的熟练程度上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只剩下细节的动作之类的还需要磨合。


    “耶罗尼姆斯反对丽丝贝特和艾拉斯姆斯的同居,这会使艾拉斯姆斯感到羞愧、窘迫和不甘。”饰演女主角丽丝贝特的林德仰起头看了看搭档,“汉斯,我觉得你的表现里少了点此类的负面情绪。”


    安徒生也有自己的理由:“艾拉斯姆斯不应该被负面情绪包围。耶罗尼姆斯是他的岳父,这当然是个不容忽略的角色,但他已经拥有了更珍贵的事物——丽丝贝特的爱。无论他正处于什么样的处境,被什么人用什么话批评,艾拉斯姆斯都不会因此陷于负面情绪的泥沼。”


    “但你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让观众能更有层次地感受到情感的递进。直接跳到艾拉斯姆斯的内心,会使只能有很短反应时间的现场观众感到困惑。”林德说。


    安徒生觉得她说得对。


    他低着头酝酿了一会儿,攥住了拳头,轻轻抬起头,半阖着眼,看起来是顺从地听从长辈教诲的模样,下半张脸、尤其是牙齿,却在悄悄发力,能看出其中的反抗。


    “这样行吗?”安徒生收起表情和动作,向林德问道。


    林德十分满意地鼓掌:“很棒!后面再接上你之前的那段演绎,这一段的情绪就很饱满了。”


    把这一场喜剧排练完,时间就已经过了正午。


    安徒生早上跟妈妈说过他今天不回家吃饭,现在暂时收工,打算去剧院周边觅食。


    林德喊住了他:“今天中午想吃牡蛎吗?”


    “……是可以蹭饭的意思吗?”安徒生眨眨眼,欢快地答应了下来,“吃!”


    牡蛎是丹麦的传统食材之一,一般来说,要么生吃,要么烧烤。因为原料的价格比较贵,所以生活在沿海的人们往往会选择自己去海边,现捡现吃;生活在哥本哈根的居民们被迫放弃了这一别有乐趣的休闲活动,只能选择购买。


    林德变魔术一般,从后台的休息室里拎出两大桶带着海水咸味的牡蛎。安徒生从她手上接过,被牡蛎的数量惊了一下:“等等,珍妮,你今天是打算喊多少人一起吃饭?”


    “不多。”林德笃定,“也就是霍尔堡先生、欧伦斯莱厄先生和他的学生、埃瓦尔德老师、你,再加上隔壁舞团的布农维尔。”


    安徒生:“……”


    他不禁为好友的交际圈感到震撼。


    “珍妮,你见过欧伦斯莱厄先生的学生吗?”安徒生问。


    珍妮·林德点头:“见过几面,勉强能算熟人。”


    “那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感觉很让欧伦斯莱厄先生头疼。”安徒生喃喃道。


    林德不置可否:“也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人而已。观点上的不合有时难以避免,性格也会偶尔暴躁抑郁,但一个虔诚地信仰着上帝的信徒,为了保持身心的纯洁,宁可解除世俗婚约——这样的人,本性能有多坏?”


    这一场小型聚会的地点定在林德家的院子里。


    他们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忙活。身形优美、气质高雅的青年搬着炭火来到庭院,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双手捧着炭火,郑重得仿佛拿的是珍贵的宝物。


    林德朝他打招呼:“奥古斯丁,中午好啊。”


    “午安,珍妮。”芭蕾舞者温柔地回复,“还有站在珍妮身边的这位,想来就是安徒生先生了吧,珍妮经常和我提起你。”


    安徒生朝他点点头:“叫我‘汉斯’就好,我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


    截至此刻,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优雅、富有格调,完美契合一般想象中的文艺圈聚会,尽管三人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格,但因为其中的两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腼腆地保留了些许真性情。


    作家们的到来使气氛活跃了许多。


    最先到的是埃瓦尔德。放假在家的他收到林德的邀请后,不紧不慢地散步到了目的地。到场后,他扒拉着装牡蛎的水桶边,捡了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翻挑着。


    “都是闭嘴的,个头也不小。”埃瓦尔德开心地赞叹,“很会挑牡蛎嘛,珍妮。这是在哪一家买的?”


    “我回头带您去那家店吧,位置比较偏僻,店主是刚搬到哥本哈根来的,店面也是不太起眼。”林德许诺道,“话说,您之前给我的马卡龙是丹麦这边制作的吗?我还再没有吃过那种口感的呢。”


    “不是丹麦这边的啦,是法国人做的,”埃瓦尔德说,“不过,我知道哥本哈根这边也有一些不错的甜品店,店主也都是我的朋友,如果喜欢吃那种甜食的话,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然后是霍尔堡。为戏痴狂的作家,即使是前来聚会,随身的包里也还是有着纸笔。


    “啊,汉斯和奥古斯丁都在?那正好。”霍尔堡欣慰地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沟通的两人,“奥古斯丁在动作设计上的很多想法都很好,汉斯又是这么匀称高挑的身材,学习一些芭蕾舞的神韵技巧,能让舞台更增色几分。”


    “珍妮正在做的尝试效果就挺不错的。”霍尔堡说,“但是也要注意不喧宾夺主,动作不能夸张到夺走观众对声音的关注。”


    三位演员都是乖乖答应。


    最后到来的是欧伦斯莱厄师生二人。


    长发披肩的剧作家牵着学生的手,艰难地把他往院子里带,循循善诱:“索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来吃顿饭而已,不要这么抗拒……”


    “你没说过他也会来!”往庭院反方向挣扎的青年还没露脸,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怨愤,“说了多少遍了,我讨厌他!”


    安徒生好奇探头,低声向布农维尔说:“欧伦斯莱厄先生家的学生听上去脾气是有些坏。不知道是谁让他这么抗拒。”


    欧伦斯莱厄头疼:“索伦,你们甚至都还没见过面,这种排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汉斯是个好孩子,他虔诚、温柔、天真……”


    到底还是没能甩开老师牵制的青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了庭院,青色的瞳孔像是破碎的玻璃,冰冷又扎人,刺向素未谋面的同僚。


    “天体在形成时并不是先决定其表面形态,决定光明和黑暗冲着哪个天体,而是首先实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平衡,然后让其余的东西自己发展——同样,人也不用先决定外在形态,然后才决定根本的东西。在认识其他事物之前,人首先要学会认识自己。”


    “一个缺少生命观的人,书写和演出在艺术上都是不完整的。”


    安徒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后知后觉,迷茫地眨了眨眼。


    【等等……被抗拒和讨厌的,好像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