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烧烤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柠檬、调料、面包、火腿、牡蛎。


    食材在面前依次摆开,安徒生却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只炸毛的猫,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一进门就明确地表达出来对他的反感的那个青年,索伦·祁克果,正坐在他的左手边——他一个没留神,就被老师们按在了现在的位置上。


    虽然能明白前辈们是想给他们多一些熟悉的机会……


    【但是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啊!】


    安徒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这位语出惊人的同僚,发现他自坐下后就一直低垂着眼,青色的眼眸空空茫茫,视线落在虚空当中,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也猜不出是在想什么。


    【他的那句评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缺少生命观’?是说‘对自己生命的看法’吗?好严肃啊,感觉平常说话的语气都像是准备着写论文或者说教。】


    安徒生内心悄悄叹气,感到了人类性情的多样性。


    如果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就算了,毕竟天地阔大,谁会管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具体在想什么?做自己就好了。可是这毕竟是以后注定要相处多年的同事,就像前辈们打的主意一样,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努力熟悉起来的,就算不能成为至交好友,也不能总是对彼此心怀不满啊。


    他向前俯身,从桶里捞出一只牡蛎,右手握着开壳专用的刀,对准边缘,微微用力,把刀刺进去,然后撬开了贝壳。


    伴随着咸鲜的海味,洁白饱满的牡蛎肉暴露出来。


    古代的人们偏好直接食用牡蛎肉。高卢诗人奥索尼乌斯称其为“混合了妙不可言的大海之味的甘美汁液”,现代亦有人觉得加工就是对牡蛎的侮辱,是“对不起海草,对不起海风”。


    不过,火的发现和柠檬的种植应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有价值的。现代人更喜欢的牡蛎做法里,即使是生吃,也还是需要柠檬的帮助的。


    安徒生右手放下刀,拿起被包裹在棉纱布里的柠檬,用力挤压出汁水,让金黄的液体汩汩流下,滴落在牡蛎壳中。海产的鲜香与柠檬的清香相互调和,生食的腥味被去除,牡蛎肉最后颤动几下,就成为了一道可口的佳肴。


    安徒生把这只处理好的牡蛎放到了祁克果面前。


    黑发青瞳的青年冷淡地看了过来。


    安徒生熟练地提起微笑,灿烂得宛如向日葵,总之是和北欧的寒冷气候相差甚远的画风。


    祁克果的眼神里带上了点微妙的嫌弃。


    安徒生无往不利的笑容首次折戟,几乎要不知所措。还好,过了几秒,祁克果主动收回视线,盯着被处理过了的生蚝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来了勺子,让牡蛎肉脱壳而出,滑进弯曲的银匙里。他举起勺子,送至自己的唇边,牡蛎柔软的白肉与餐具的银光相辉映。


    安徒生松了一口气,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十分了不起的进展。


    他欢快地选择用烤牡蛎来奖励自己。


    一整个的牡蛎放在烧烤架上,不时翻滚着,等到差不多热了,就把它夹起来,打开壳,放入作料,然后一口吃掉。


    先加必不可少的柠檬汁,再洒上几滴红艳艳的塔巴斯科辣酱。小心翼翼地托举起这一小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天然的贝壳就是牡蛎肉最好的摆盘,再精明的人类工匠或厨师都无法超越。把半边壳举至嘴边,紧挨着唇,脑袋朝后一仰,用牙齿把这可爱的小家伙从它的巢穴里刮下,然后让它在舌尖稍作停留。


    塔巴斯科辣酱的滋味在舌尖跳舞,甜味、酸味和辛辣味完美调和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刺激了味蕾,让牡蛎的鲜美更加鲜明。


    充分品味过其中美妙,再一下子吞咽下去——


    这就是幸福吧。


    安徒生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他难得地放纵了一把,又往其他的几只牡蛎里放了辣酱。感受到嗓子略有干涩时,才停下翻烤着牡蛎的手,捂住嘴巴,然后赶紧心虚地喝掉了一杯牛奶。


    擦干嘴巴的牛奶胡子,抬起头,安徒生对上了不远处林德弯弯的笑眼。珍妮·林德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时还和布农维尔低声说笑几句。


    青年们笑语晏晏的美丽模样让人倍感亲近,对朋友本性的了解又使安徒生十分在意他们究竟在说笑什么。他往自己旁边看了看,觉得从祁克果毫无波动的脸色来看,今天能取得的进展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试图给自己换个位置。


    他和祁克果道了别,然后在对方依旧毫无波动的眼神里,果断地挪到了演员们的聚会圈。


    林德和布农维尔给他留出空位。


    “我刚刚还在和奥古斯丁打赌,看你会不会忍不住吃掉摆在面前的那瓶辣酱。”林德笑道,“果然嘛,禁不住诱惑的安徒生先生。”


    安徒生脸一红,羞涩地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了……自从到了哥本哈根,我就再也没吃过辣。今天也就是碰了一小勺而已。”


    林德咯咯地笑着,布农维尔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好啦,珍妮,汉斯这样克制保养着嗓子的年轻演员已经很罕见了,偶尔破戒,又不是什么大事。”


    安徒生被他安慰得却是脸越来越红,看了看林德和布农维尔两人面前的寥寥两只牡蛎壳,感到了来自自律同行的压迫,于是默默地也捧起了一只黑麦面包,慢慢啃起来。


    三位分别是各自团队中的首席,能聊的话题实在很多,气氛就像兄弟姐妹般融洽和谐。林德开了头,安徒生接上了自己在巴黎大剧院的所闻所感,聊天很快就热火朝天起来。


    得知安徒生曾经见过波克兰,布农维尔十分羡慕:“我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得到波克兰先生的指点。”


    “波克兰先生会跳芭蕾?”安徒生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他只是擅长编剧。”


    “波克兰老师本人并没有在大众面前表演过,但他指导了那场技惊四座的芭蕾舞喜剧《伪君子》。”布农维尔向往地说,“那华美诙谐又不过分奢华的风格,打破了英国芭蕾的陈旧风气,又比俄国芭蕾多几分柔软优雅——是天才的创作!”


    林德:“说起来,我记得奥古斯丁也有在探索自己的芭蕾风格?”


    布农维尔不好意思:“说不上‘探索’,现在还只是隐隐有个简单的构想而已。”


    年轻的芭蕾舞者捧着脸:“我想……创造一种更加贴合民众生活的芭蕾。灵动活泼,就像是妖精的舞蹈,和人们同在,会出没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


    “奥古斯丁现在的舞蹈已经有那种感觉了。”林德鼓励他,“你一定可以的。”


    另一边,相识多年的长辈们自己坐了一圈,藏在树木的阴影里,慢悠悠地吃着牡蛎,就着白葡萄酒。


    “唉,汉斯还是去珍妮那边了。”欧伦斯莱厄忧伤叹气,“果然还是青梅竹马的友谊更加坚定吗?有珍妮在场,汉斯就没什么和索伦聊天的兴趣了。”


    “就算珍妮不在场,汉斯也没什么和祁克果聊天的兴致吧。你没发现,他们俩看着就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吗?汉斯还是和同行的年轻演员们相处起来更自在,面对你们的时候,也还是以对待编剧的态度来尊重的。”埃瓦尔德说,“祁克果到底是从哪一年拜进你门下的?大学读完了吗?他的气质像我这回在巴黎外见到的那些超越者,被异能力隔绝出了普通人的行列之外。”


    “三年前,他刚进入哥本哈根大学神学系的时候。”欧伦斯莱厄思考,“汉斯是读完了大学吗?你说……我要不要也把索伦重新塞回去上学?”


    “你回头问问他呗。”埃瓦尔德随意道。


    又过了一会儿,把孩子们的互动当下酒菜的前辈若有所思。


    “瞧瞧你家祁克果那张冷脸摆的。”埃瓦尔德啧啧称奇,“几十分钟过去了,愣是没笑过一下,美味的牡蛎都打动不了他。能主动跟他分享食物,我家汉斯是真的勇于社交。”


    “他们俩呢,就像是那种拔河比赛,索伦抱着个几百斤重的石头,绳子还系在腰上,要是能有点进展,那纯粹是靠汉斯的力气大。”


    欧伦斯莱厄:“……埃瓦尔德,那是我的学生。”


    “所以?那又怎样。”埃瓦尔德笑眯眯,“我只是说了实话。”


    “……正是如此,才最伤人啊。”欧伦斯莱厄捂脸,“算了,不说这个了,也不看孩子们那边了,我们认真吃牡蛎——霍尔堡,你也把剧本放下,聚会呢,不差这么点时间写稿子。”


    霍尔堡假装没听到,嘴里叼着一片已经不知道空了多久的牡蛎壳,仍然奋笔疾书。


    “霍尔堡,你知道我为什么显得特别年轻吗?”埃瓦尔德捧着脸微笑,“因为我从不在非工作时间加班。”


    霍尔堡停下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工作时间又有几天是认真上班的?”


    “而且……”奔四的剧作家愤怒地指责他,“咱们是同一个年龄段的吗?你还没到三十呢,跟我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比外表上的年轻,好意思吗?还有良心吗?”


    埃瓦尔德无比坦然:“那当然是好意思,而且没有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