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

作品:《嫁妹

    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霹雳列缺,似要将天地撕裂。


    谢不愁枕着绣枕青丝松散,即便沉睡在黑暗中仍旧十分不安,身子时不时便瑟缩一下。银扣将熬好的药端来想要将谢不愁扶起喂下,谢观却径直接过药碗,吹着药汤耐心地为她灌下。


    没有意识的人没有那么好喂药,好不容易喂下一口,他淡淡道:“这里我看着,你退下吧。”


    雨密风紧,银扣打了个寒颤,在风雨声中她声音显得有些弱:“公子,夜深了,您明日还要去王府,这里就让奴婢守着吧。”


    谢观没说话,碗勺轻触发出叮当细响,他没什么温度地扫了银扣一眼,“你下去歇着吧。”


    不用守夜她本该高兴,但被这一眼瞥了她顿觉齿冷,战战兢兢地行礼退下。


    更漏已是过了亥时。


    谢观放下只剩些许药渣的碗,拧了一张温热的巾子,为谢不愁擦拭起露在被子外的皓腕,他神情专注,动作轻微细致,像在雕刻一块上好的美玉。


    她用过药后看上去安定了一些。


    隔着巾子的温热触到她脸颊的温度,陡然指尖仿佛燃起一簇火苗,烧得他心也痒痒。


    “哥哥……”


    被梦境所困的少女蹙着秀眉不安地呢喃着,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将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缩得更是小的可怜。


    脆弱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智,他突然想起他是这样的被她需要。


    那么,说什么也不能送走她了。


    他眸中柔情万千,也不管她是否能听见,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在。”


    雷雨交加,他坐在床前,清瘦有力的手臂隔着锦被贴着她的。有人温暖,有人依靠,她似有所感,梦境中的暴烈雨雪渐渐平息下来,淡色明光从浓云薄雾后含蓄地走出。


    翌日,天光明媚,和风煦煦,前夜狂乱的风雨没在京都城中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院中的梧桐与椿树上每片叶子上坠着的露珠昭示着昨夜并不平静。


    谢不愁在莺鸟鸣啭中悠悠醒来,久违地感到浑身爽朗。


    银扣听见她终于起身,打好温水便来伺候她梳洗。


    一边为她通发,还一边说:“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昨夜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银扣在谢观面前是胆小,但到了谢不愁面前便胆大了起来,一张小嘴叨叨个不停:“昨夜您和公子用膳时还好好的,回了西院后,天上就下起雨来,奴婢再一回头,您就煞白个脸,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了。”


    谢不愁听她这么一说,唤起了昨夜的回忆,她愧疚道:“让银扣辛苦了,我也不知怎的了,一看见外面电闪雷鸣,就感觉那雷电劈到了我身上似的。”


    银扣听她将功劳全扯到自己身上,惶恐地摆了摆手,“奴婢不辛苦,辛苦的是公子。昨夜奴婢慌乱无措便将公子找了来,公子陪了您几乎一宿,直到天亮才离去。”


    谢不愁愕然:“哥哥一夜都陪着我没有睡?”


    “奴婢不在房内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唉,本该是奴婢守着您的,这是奴婢的分内之责,可公子仁善,让奴婢先回去休息了,”银扣苦着脸叹了口气,“公子是真疼爱您呀,您的事他半点也不放心他人,说什么都得要陪着您。”


    看着谢家兄妹情深,银扣欣羡不已,想起她也曾有个疼爱她的亲生哥哥,只是后来被拐子拐了,爹爹本就体弱多病,找不回宝贝儿子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她懂事早,但一个人在外漂泊难免偶尔会想起被宠爱时的温暖。


    谢不愁垂下眸,语调低落:“说好不再让哥哥担心的,昨夜还累他一宿,我这个做妹妹的真是太不懂事了。”


    银扣安慰道:“您也不是故意的呀,不过话说回来,小姐您从前也怕雷雨天吗?”


    谢不愁摇了摇头:“昨天以前是不怕的,昨天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心突突的疼,疼到我喘不过气,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呸呸呸,别把死呀活的挂在嘴边,不吉利,”银扣对着一旁呸了几下,“昨夜大夫也来了,说您身子没病,就是心里病了,得在家人身边慢慢养,养到您自己想开。”


    谢不愁抿着唇应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扶鬓浅笑道:“今日的发式很好看。”


    银扣拍着扁平的胸口得意道:“嘿嘿,这是奴婢以前在那位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学来的,您还没及笄,等您及笄了,奴婢这儿还有更好看的发式。”


    说到及笄,谢不愁望着银扣小脸上的几颗雀斑,想起其实自己也就比这小丫头大了两岁,小丫头父母双亡,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小小年纪十二岁就在外头卖身当奴婢,身世已经很是坎坷,可她活泼俏皮得像什么窘迫都未曾在她身上发生过一般。


    被银扣身上的朝气与灵气所感染,谢不愁唇角泛起笑,牵起银扣有些粗糙的手往外走:“今天花还没施肥呢,陪我看看花去。”


    *


    秦王府,秦王正与手下幕僚商讨事宜。


    谢观眼底青黑的分析完西北形势,萧恒彦扶颐看了他一阵儿,道:“谢卿句句有理,本王也深以为然,只是谢卿好学也须有个度,倘若不眠不休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谢观苦笑作揖:“王爷心细如发,谢观多谢王爷挂怀。不过昨夜并非谢观焚膏继晷,而是舍妹生了病,谢观担忧,一夜没敢睡。”


    秦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位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俊才爱妹如命,萧恒彦对此颇为赞赏。谢观这人虽还尚未弱冠,但城府深沉,同为官二十年的老狐狸也能较量一二,是个好苗子。


    他如今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既不爱钱财,又不贪恋权势,只有一个妹妹视之如珍宝。萧恒彦深知没有弱点的人是无法掌控的,而谢不愁恰好就是谢观的弱点。


    萧恒彦调侃道:“你呀你,除了读书就是宠爱你那妹妹,这不一遇上你妹妹的事儿便乱了套。谢小姐今日身体可还好了?需不需要王府再派个郎中过去?劳你拖着疲惫之躯还在我这府上呆了半天,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左右也没什么事了,你等会儿就回去歇着吧。”他语气亲昵,似乎跟谢观好得跟两兄弟一样。倘若是他那几位皇兄皇弟见了他这副模样,恐怕是要嗤之以鼻的:哪怕只是口头上,这几位真的亲兄弟都从未如此要亲密过。


    谢观摇了摇头,诚恳地道了谢。


    离开秦王府,他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回去看看妹妹是否安好,虽然大夫看过,说她身体无碍,但他仍旧放不下心。


    何倾在身后喊道:“公子,要不要带份炒栗子回去给小姐?”


    急促的步伐骤然停下,他转过头回来,在摊前买了一袋饱满金灿的炒栗子,谢观亲自抱在怀里。


    栗子刚出锅的还滚着热气儿,将袋子都快蒸坏了去,谢观手臂隔着袖子,那温度也有些灼人,但不至于烫着了他。


    既已停下来买过栗子,他又想为她买些别的东西,回府的脚步慢了下来,手上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糖人儿、糖葫芦、银丝糖、果脯、蜜饯等等,顺手还买了九连环和蝴蝶样式的风筝。


    何倾身上几乎挂满,汗颜道:“公子,小姐今年就及笄了,还能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么?”


    谢观无所谓道:“不知道,带回去再说吧。”


    这日金乌未落,谢府大门便被敲响,管家开了门,稀罕地将主人家迎了进来。


    谢不愁正拿着一把与她十分不相配的大剪子在修剪院中草木的枝叶,回过眸便见到谢观长身玉立,正遥遥地望着她,她忙将剪子交给银扣,提着裙摆奔向他。


    “哥哥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见他精神尚可,但眼底青黑难掩,她想起早上银扣的话,又担忧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提前回来了?”


    谢观嘴角噙着笑,拉着她的手带她往西院去:“王爷宽仁,见我连日劳累便让我早些回来,我其实没什么不适。先不说别的,我给你买了些东西,走去看看。”


    他回头看了眼何倾,示意他快些跟上,谢不愁这才发现魁梧的何倾像个巨大的架子,身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她立刻忘记被兄长触碰的些微不适,惊叹道:“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谢观笑:“都是你的,回你房里慢慢看。”


    她的手仍被他握在掌中,软软的,微凉的手指触着他温热的掌心,他忍不住稍稍紧握了一下,将她抓得更稳。


    回了屋,何倾将东西放下后便自觉地走远了。他虽不羁,但也知道女子闺房轻易不得近,谢观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至少还是她的兄长,进去也就进去了,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是外男,还是别去坏人清誉了。


    没了这个大汉杵着碍目,兄妹俩又放松下来。谢观看着她一边拆袋子,一边惊叹的小脸,忍俊不禁:“喜欢吗?”


    “喜欢,”谢不愁点点头,欣喜又诚恳,“哥哥买的没有一件是我不喜欢的。”


    谢观唇边笑意扩大,想起何倾方才的质疑,暗暗不屑。


    他拿起色彩艳丽的蝴蝶风筝,心情轻快:“明日我们去郊外春游放纸鸢,如何?”


    谢不愁笑得一双水目都弯成了月亮:“好啊,那就说定了,哥哥到时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