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作品:《嫁妹》 谢观带着何倾日暮而归。
谢府大门一开,绕过影壁,原本空旷的院子变得丰富了不少。院子里移植了不少花卉,春意陡增,原本朴素的褐色大水缸也换成了鱼戏莲花底,正堂旁的游廊挂上了风铃和风灯,堂前摆了一左一右一对结着小白花的盆栽,白绿相间,还缀有娇小滚圆的金桔,煞是可爱。
推开门,里面挂着一副前朝状元的手迹,画的是西北大漠日出,沙边胡杨柳,看上去倍是亲切。
书房添置了书柜和博古架,时人以玉喻君子,谢不愁听店家舌灿莲花,买了不少玉质物件放在博古架上。谢观随手拿起一只玉麒麟瞧了瞧,触感冰凉,质地还算不错,瞪目吐舌,但没有一丝神兽应有的威武之气,倒是十分憨态可掬。
他十分欣慰:妹妹素来听他的话,想来今日收获颇丰。
赵婆子还在后罩房忙活,炊烟袅袅,饭香飘到了墙外。
谢观负手站在院中眯着眼眺望着皇城的方向,晚霞的金色光芒洒落在高大的双阙上,宫城耸立在皇城后的高大地基上,远远看上去仿佛天外巍峨神殿,凡人仅是遥遥的望一眼都陡感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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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无甚规矩,朝食与夕食皆在东厢房,谢观和谢不愁非大家出身,更不需下人留下布菜,兄妹俩关上门,一张桌子两个人,安安静静相对而食。
一个在外是谢公子,一个在外是谢小姐,关上门卸下防备,他们又做回在西北时猎户家里的兄妹。
她眉间烟笼雾罩的郁色散去不少,谢观不由调侃:“妹妹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肉都用得比往日多了些。”
“哥哥是嫌弃我吃得多了么?”她竟也玩笑起来,笑意盈盈地给他添了几块肉,“那就给哥哥吃好了。”
谢观哭笑不得:“你这猫儿似的胃,好不容易能多用些,我哪能嫌你吃得多?更何况我还能养不起你了不成?”
谢不愁眉头又飘上淡淡的愁云:“哥哥奔波辛苦,若我能少吃些,换得哥哥少累些,我倒也甘愿。”
谢观忍不住停箸弹了下她的额头:“说什么傻话,累不着我,我只是每日在秦王手底下动动嘴皮子罢了,怎么在你口中就好像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劳工?”
谢不愁吃痛捂住额头,不由想象起文质彬彬的兄长扛着米袋在码头劳累的情景,忍俊不禁,又道:“我今天听哥哥的话去买了些物件,把家里布置了一番,哥哥回来看了觉得怎么样?”
她双目晶亮,下巴也扬高,语气轻快活泼,有些邀功的意味。
谢观点头笑道:“我房中的大漠图不错,应是前朝翰林院陆光大人早期的真迹,画的是他被贬燕州时的景象。对旁人来说这幅画没什么特别,既没有新鲜的工笔手法,也没有惊艳是书法诗词,只是对远在他乡的燕州的我们来说实是亲切。”
谢不愁嘟着嘴,不怎么乐意:“我买了三幅画,一开始那店家竟要价三十两,多亏银扣在,硬是给他讲了一半的价下来,总共花了十五两银子。单这一副就值十两呢,我是瞧不出来这一副怎么就值十两了,我看还不如哥哥画的好呢。”
谢观失声笑道:“妹妹说得好,我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的画能比肩一代大儒了。”
“都说人无完人,但我觉得哥哥就是完人。”谢不愁说得认真,水盈盈的杏眼专注地望着他,眼中满满的信任与依赖,谢观心中柔软得像棉絮,她的眼神轻轻一碰就陷了进去。
只是她心思单纯,又一直被他护在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像只幼鸟,并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也不知她的兄长斯文的躯壳下又是怎样的内里。
“我可不是什么完人,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人。”谢观似笑非笑,略自嘲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的异色只出现了一瞬,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再说话饭菜可要凉了。”
谢不愁乖乖低下头吃饭。
轩榥轻摇,金乌已经落下了山,阴霾像网一般向四面八方铺开,皎月照亮夜空一隅,阴云连绵,预示着今夜有雨。
细雨连成线纷纷坠落,夜风透着寒,针一样扎进人皮肤中。
这是他们来到京都后的第一场雨。
春雷乍动,庭院中的梧桐叶片伸长了脖子去够着雨水,映在纸窗上人影似的摇曳。
她被雷声震得浑身一抖,电闪雷鸣间她忽然身形一晃,扶着桌子几乎站立不住。
屋外的风好似都汹涌地灌进了她的胸口,她像溺水之人,张大了嘴努力呼吸着。银扣被她的异样吓得慌了神,忙问她怎么了,谢不愁煞白着脸喘着气,说不出话,眼角不时地淌着晶莹。
银扣慌张地将她扶到榻上躺下,伞都没工夫去拿,冲出门去直往正堂奔去。
谢观正要解下外袍歇下,门外兀地传来急匆匆的踏水声,紧接着他的房门就被敲响。
“公子,您快去看看小姐,小姐好像不太对劲。”是银扣带着哭腔的声音。
谢观眉心一跳,解了一半的衣裳又让他穿了回去,开了门:“怎么回事?”
银扣摆手又摇头,气喘得话都说不连贯:“奴婢……也不知什么情况,您去看看吧。”
谢观长眉深深蹙起,拿起放在门边的伞快步赶往西院,雨丝倾斜吹进伞下,沾湿了他散落在肩上的长发,他心念着柔弱的妹妹,无暇顾及。
谢不愁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她蜷缩在榻上,鞋袜也没有脱,她本就生得娇小玲珑,如今闭着眼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谢观更觉她瘦小可怜。
往日红润嫩生的小脸此刻苍白没有血色,细汗透过她的鬓发和刘海儿微潮,失去意识之前似是遭受过巨大的疼痛。
像只被人残忍拔掉翅膀的小雀,孤苦伶仃,弱小无助。
从有记忆起谢不愁从未有过此类异状,他给谢不愁掖好被子,余光瞥见拔步床边还放着针线篓子,里面摆放着生涩稚嫩的绣品,一愣,扭头向银扣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银扣又慌慌张张淋着雨踏着水去医馆找大夫。
老大夫很快就背着药箱来了,见找他的小丫鬟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还以为是要出了人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搭了脉,他悠悠地长叹了口气。
谢观的心立刻就收紧了:“敢问大夫,我妹妹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也不卖关子:“令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公子若是不放心,老夫开个安神的方子也行。”
谢观一愣,对他的诊断很是怀疑。
银扣也有些不相信,这会儿终于顺好了气总算能好好解释:“方才一打雷,小姐好像浑身很疼痛一般,忽然一抖就倒在了桌边,奴婢费了好大的力才将她扶到榻上。”
老大夫捋着胡子沉吟片刻,问道:“你家小姐每次打雷都会有这样的症状么?”
银扣与谢不愁的主仆情分不过个把月,哪能知道从前的事?她偷瞥了一眼谢观没吱声。
谢观道:“从未有过。”
老大夫再一沉吟,见谢不愁与谢观似乎都着孝,一路上也未闻未见这府上的年长之人,委婉道:“小姐或是心结难开,有了心病,之前隐忍不发,如今借着雷雨天发作了。只是心病难医,药石无用啊,还需长辈多加引导,小姐自己想明白才行。”
“明白了,多谢大夫,劳大夫再为她开些安神药吧,银扣去抓药,熬好了再拿来给小姐喂药。”
“诶。”
一老一小撑着伞走了。
一室沉寂,谢观轻抚她微蹙的细眉,她的睡容并不安稳,谢观静静地猜测她梦中所想。
是想爹娘,想清河村的家了吗?是不是后悔随他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了?
谢观不可能离开京都,若妹妹在京都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他是否要将她送回清河村?王婶一家算是值得信赖的,可以将妹妹托付给她,每个月再给些银子便是。
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别让她走。
谢观将她雪嫩的柔荑从被子中慢慢拿出,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扶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不经意用了力,留下几道粉红的指印。
他凤眸黑洞洞,像一口幽深的井,一眼望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