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过渡(增)

作品:《嫁妹

    燕州衙署


    萧恒彦接过心腹递来的信。


    “禀告王爷,是卫大人从稗县寄来的,他还让人带了几具番人尸体,说让王爷定夺。”


    “番人?”萧恒彦一挑眉,拆开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勾唇笑,“卫大人果真好本事,让人宣仵作吧。”


    仵作验完尸,一应结果尽详述于仵作文书上,萧恒彦阅览完,执笔写下回信。


    将信装好,他唤来手下,把信给他,顺便吩咐道:“去查一查稗县清河村的谢观。”


    男子领命退下,萧恒彦继续翻着桌上的燕州杂记,想着卫璋信上的内容,唇角的弧度弯得更大。


    *


    依据燕州葬俗,谢观将二人烧成灰,一起装在了一个盒子里


    清河村西的谢家挂起了白灯笼。


    整个清河村的街坊邻居几乎都来吊唁了,王家婶婶带了些米肉来,对着谢家兄妹也情真意切地抹了两把泪。


    “邻里十多年了,前几天还看着好生生的人怎么突然都走了,”王婶眼睛微红,心疼道,“只留下你们两个可怜孩子相依为命。”


    傍晚时谢家兄妹和何卢师兄弟四人沉默地一起吃着饭。


    谢观:“如今两位大哥已经找到了故人,我父母也已仙去,明日我们就此别过,此后有缘再见吧。”


    他语气冷淡,仿佛这几日与他们共生死的不是他一般。


    谢不愁泪眼汪汪地盯着谢观,这两日她哭得太多了,往日灵动的大眼又红又肿,眼皮下像卧着两颗蚕。她既不解又伤心,父母才离去一天,为什么兄长又要急着赶走何倾和卢延熹。


    何倾扒饭的手停顿住,卢延熹放下筷子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为何这么急着要我们走,你们接下来有了别的计划?”


    谢观淡淡道:“我们终有一别,早分别晚分别没有区别。”


    何倾叹了口气,良久后道:“这十几年都在找师父师娘,现在人是找到了,但也不在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卢延熹苦笑:“我与师兄一样。”


    谢不愁心事重重地夹了一筷子白米放进嘴里,嚼蜡似的嚼了两口,她嗫嚅道:“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


    对啊!左右都是师父的后人,既然无处可去,那留下来又有何不可呢?何倾和卢延熹一愣,如醍醐灌顶:“正是,何不留下来照看师父和师娘的子女?如此也算能回报他们的恩情。”


    谢观反驳:“我已经十八,妹妹今年也及笄,何须两位大哥照看?”


    卢延熹道:“我知你心在仕途,官场黑暗,若是小公子不嫌弃,便让我与师兄跟着你,我俩武艺虽比不得师父,但在中原也鲜有敌手。有我们在,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危。”


    何倾和谢不愁忙不迭点头。


    谢观似有犹豫动摇之色,何倾是有经验的,见状立刻乘胜追击:“小公子未来致仕,手底下有几个好用的人也对你颇有助力,再说了,到时候你在官场厮杀,不在小小姐身边,小小姐该谁来保护?”


    谢观睨他一眼:“你们江湖人不是一向最是鄙弃朝廷的人么?”


    “但首先你是师父的儿子啊。”何倾很诚恳。


    谢观勉强点了头,漫不经心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扫了一遍。


    师兄弟两人总算生出几分希望和欢喜,只是喜过之后又忧,想着师父临终前的交代,卢延熹脸上的笑又垮了下来。


    谢不愁不知他们心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她只想:或许他们四个是最后几个与父母有关联的人了,但幸好他们还能在一起,兄长没有真的要赶他们走,否则她真的会难过。


    她已经不能再接受离别。


    这算是谢应夫妇死后,她唯一的一点慰藉。


    *


    却说这厢清河村谢家刚定下四人成行,那厢大祁三皇子的手下便上了门。


    谢观以守孝三年为由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时那人离开了几天后换了一套新的说辞:“殿下知道令尊出自河套三城,但他无父无母,生地不详,反倒是京都,他和令堂在的时间最长,算得上是两位的故乡。公子不若带着令尊、令堂与殿下一道回京都,也算是魂归故里。”


    谢观不意外萧恒彦把他查了个底朝天,点了头。


    踏上去京都的路,从此谢观成为了三皇子的门客之一,因知道他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萧恒彦体恤手下,还送了他一座一进的宅子,挂上他亲题的“谢宅”大牌匾,用来安置她。这宅子离他的秦王府很近,也方便他日常来回。


    何倾和卢延熹也跟了来,不过谢不愁终究是个小姑娘,两个大男人照看她多有不妥,加之人生地不熟,谢观怕她孤独,又买了个婆子和机灵的小丫头。


    谢不愁过去十几年从未使唤过人,对这两个殷勤的婢子十分不习惯,再加上新的宅院没有人的生活痕迹,处处空旷陌生,让她感到压抑。


    不过她在院子里种了花,日日浇花施肥等兄长归来。


    他们在京都的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


    烧饭婆子姓赵,儿子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儿媳妇又新生了幼子,她男人死得早,家里穷得锅都揭不开了,她凭着一手好厨艺被谢观选中。


    小丫头本叫小翠,谢观嫌俗气,给她改名叫银扣,年十二,比谢不愁还小两岁多,京都本地人,两年前卖身葬父被富商买了回去,放在养的外室的宅子里,后来富商的原配找上门来发卖了外室,还把府上的人都放出去,没了生计,手上只有一点余钱,她洗了三天的盘子才等到有贵人把她买下。


    银扣性格活泼大胆,嘴又甜,一见到谢不愁就小脸笑成了一朵花:“给小姐请安,奴婢叫银扣,听大公子吩咐,以后奴婢来照料您的生活起居。奴婢第一眼见大公子便觉得他气度不凡,料想小姐定然也是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谢不愁本就生得清秀,一身简单的白裙衬得她更是仙气出尘。


    谢不愁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你说笑了,我这粗鄙之姿怎么比得上天上的仙女。”


    银扣睁大眼,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她一手作发誓状,十分诚恳:“您要是叫粗鄙之姿,那京都里别的女子还活不活啦?”


    她虽然有谄媚的意思在,但说的也是真心话。她先前的主子是京都最有名的花楼里的花魁,以声柔貌美闻名,谢小姐年纪虽小,但姿容与那花魁相比也并不逊色呢。


    谢不愁嗔她一眼,道:“油嘴滑舌。”这小丫头长得清秀,声音清脆,说话又跟夹了蜜似的会哄人,谢不愁很快就和她熟悉了起来。


    兄长一大早就带着何倾走了,临去之前谢不愁还在用早膳,见她举着勺子垂着目,好些时候都不送到嘴里,眼睫上似还有些水渍,看得谢观直皱眉。


    转念又为她叹息,不好说她些什么,但或许有些事情做了她也不至于沉沦于少失怙恃的悲痛中。


    于是将卢延熹留下来,交代谢不愁带着人,去街上买些柜架和装饰用的书画、瓶罐,顺便再买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他提到最后一样的时候眼神难得有些打趣,谢不愁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点了头。


    春莺啼,花草香。谢不愁带着银扣和卢延熹出了府。


    京都比西北暖和不知多少,谢不愁来到京都后便脱下了厚重的棉衣,与京都本地的姑娘一样换上了轻薄飘逸的春衫。


    八街九陌,车水马龙,大小商铺,人流如潮,沿道贩夫走卒叫卖,京都之繁华,谢不愁几乎是生平仅见。


    她感到和这座城格格不入,人声喧沸,似是要灼伤她的耳。银扣倒是没有半分不自在,她比入海的鱼还快乐,一会儿拉着谢不愁兴奋的指指这个,一会儿带着她激动的看看那个,好一阵才发现自家小姐异常沉默,回过头看,发现她神情忧郁,脸色苍白。


    她笑容渐止,稚嫩的小脸出现几分担忧和瑟缩,“小姐,您身体不适吗?我们要不要打道回府去?”


    她年纪小,但在那富商府上见得多。谢家小姐性格再软和她也不该忘了规矩,奴婢的生死都捏在主人家手里,哪怕小姐再仁善,大公子都可能因为心疼小姐,把她就地打死,或是随意发卖到窑子里去。


    谢不愁不知她一个转念能想这么多,摇摇头,白着脸道:“我没事,先去把哥哥说的东西买了再说吧。”


    京都城市规划分明,谢不愁住南城,走了没多久就到东街看见了一排排书店、字画铺等,其间间或有裁缝铺、珠宝店等。


    谢不愁找了一家看上去内外布局比较典雅的商铺,挑了几幅描绘西北景致的水墨画,一问价,店家竟要价三十两,说是某一任状元大人的真迹。


    她不知三十两是什么概念,但知道父母从前猎的皮肉,拉一车拿到稗县去贩最多也就几两银子,三十两等同于二十几车。


    银扣也觉得贵,偷摸着瞄了一眼谢不愁的神色,察言观色,叉着腰就为她砍起价来。店家说不过这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兼之谢不愁身后还带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侍卫,有些瑟缩地让了价。


    最后以十五两银子敲定。


    十五两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换了三幅轻飘飘的字画抱在怀里,谢不愁苦着脸觉得心疼:“哥哥的墨宝可比这几幅好多了,只是哥哥不得闲,才要我勉强买几副挂在家里,不让家里空荡荡的。”


    这话可当不得真,谢观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能媲美前朝状元的丹青了,只是两人相依为命,做妹妹的总觉得兄长样样至臻。


    换了旁人只会觉得谢观虽然器宇不凡,但京都是个一脚能震出三个五品官的地界儿,谢观再怎么不凡如今在京都也只是个无名之辈。


    卢延熹将画都轻轻松松接到自己身上,道:“公子说过,钱的事儿不会让小姐忧心,您只管买,王府给的银子管够。”


    谢不愁叹息:“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呀。”


    南城买完字画,他们又由银扣领着,去了西城添置了一些柜架、碗碟等,想着新家渐渐充实起来了,谢不愁眉眼间的犹豫也消散了不少。


    最后她记着兄长的话,回南城挑了几样珍珠耳环和钗环,在店家的推荐下买了些胭脂水粉。


    出门前她心情如连天阴雨,回来时神采间已经摆脱了愁色。


    银扣率先叫了门,来开门的是刚来的冯管家:“呦,回来啦。东西都买着了吗?”


    银扣逢人便笑:“买到啦,就在后面呢。”


    卢延熹在一旁指挥着搬进搬出的工人:“让小姐先进去,哎,你们小心些,有门槛,别磕着门。别走了别走了,就放那儿好了。”


    谢不愁怕耽误了他们赶紧越过门,带着银扣走了,银扣跟着她越过这片忙碌,偷偷瞥见谢不愁的神色,笑嘻嘻地凑近脸道:“公子高妙,小姐出去散散心是不是果然心里松快多了?”


    谢不愁迟钝地啊了一声,想通这话前后缘由,心中豁然开朗。


    家里哪缺这些单薄肤浅之物,兄长只是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能总囿困于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