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离别
作品:《嫁妹》 不管怎样,失踪多日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了。
谢不愁捂着脸像迷路的小兽小声呜咽着,谢观再难保持一贯的冷漠和淡然,他跪在地上,薄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在这一刻他才像个普通少年露出几分脆弱。
他凤眼微瞪,瞳孔收缩,眸子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原本挺拔如竹的身子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颓了下来。
他艰难地说:“父亲还有呼吸,要尽快找大夫医治。”
卢延熹眼眶通红,将近而立的高大男人几乎垂下泪来。与何倾不同,他是一出生就被邱玉从河里捡来的弃婴,谢氏夫妻既是养育他的父母又是教他本事做人的师父,虽是一场只有十年不到的缘分,但这几年仍是他最珍贵的记忆。
何倾冷静道:“敢问小小姐,小公子,清河村可有大夫?”
原本大大咧咧的人在此刻竟成了最理智的,若是所有人都只围着谢应夫妇哭,谢应本还有一线生机恐怕都要哭得归西。
谢不愁一把抹掉眼泪连忙点头:“城东郑大夫,他家门口有一排花盆,种着芍药,很好找。”
“我和师弟脚程快,事出紧急,我们先带师父和师娘过去。”
谢观感激地揖道:“拜托何大哥和卢大哥了,我们随后就到。”
两人一把背起夫妻俩,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谢观拉起谢不愁,往前走了一步,右腿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酸软无力,险些歪倒在路边,谢不愁搀扶着他,兄妹俩一瘸一拐地往城东赶。高的拄着矮的,大的倚着小的,沉默无言地往郑大夫家赶。
郑大夫本来已经睡了,在睡梦中突然被一声巨响给吓醒,小老头鞋袜还没穿,赤着脚就被风一样冲进来的魁梧男子连人带被子提了起来。
“你就是郑大夫?快起来,帮我看看我师父的伤。”
何倾这几天风雨兼程的也无暇打理自己,胡子拉碴,像个入室抢劫的强盗。
郑大夫缩着脖子道:“你哪位,你师父又是哪位啊?”
何倾推搡他一把:“别管,先治病。”
郑大夫哆哆嗦嗦地被他推着走了几步,掌灯一看,没想到这“强盗”肩上趴着个熟面孔,只是情况看上去十分不好。
他也来不及害怕了,吹着胡子急急道:“这不是城西谢当家的嘛!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哎呀,快快把他放到我床上!”
何倾小心翼翼地将谢应放在郑大夫的床上,郑大夫凑上来一看,险些晕过去。
“我的天爷啊!小老儿只知道些寻常杂症怎么治,这要命的伤病小老儿哪敢开玩笑!况且咱清河村也寻不出好药材啊!这样,我先帮谢老弟上点止血的药,你们速速前往燕州城,找城里的大夫。”
卢延熹抱着邱玉的尸体,沉默地站在郑大夫的房门前,并不进去,听到郑大夫的话,脸色更加灰败。
郑大夫没把他方才的粗鲁无礼当回事,何倾感恩地作揖:“有劳郑大夫。”
郑大夫一拍腿,满脸的惋惜与心疼:“能不能救活还是个问题,这谢老弟……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小老头身子硬朗,行动利索,飞快地冲到自己的药房里配好了药粉,拿着工具来给谢应处理伤口。
谢观和谢不愁气喘吁吁地终于赶到了,看着杵在门口像根柱子似的卢延熹,正要问怎么不进去,郑大夫屋子里的亮光漏了出来,照在邱玉苍白冰冷的脸上。
故人往日笑语犹在眼前。
谢观和谢不愁也沉默了,两个人眼睛红得像兔子。
过一会儿,谢不愁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爹呢?郑大夫怎么说?”
卢延熹声音沙哑:“郑大夫正在给师父止血,他这里药不够,我们等下马上带师父去燕州城,找城里的大夫为他治。”
谢不愁松了口气,勉强笑道:“爹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
谢观麻木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何倾背着谢应出来了,简单交代了一番便带着谢应离开了。
他脚步如迅风,似是要与阎王抢人。
卢延熹则和谢家兄妹留下来,处理邱玉的后事。
所幸西北的天还冷着,邱玉的尸体没那么容易坏,但现在也已经有些味道了,早些安置也能让逝者保留几分生前体面。
谢观为其长子,也是唯一的亲生子,暂时将邱玉的尸身交给曾做过祭祀的村长代为保管,旋即借了郑叔的驴车,马不停蹄地往燕州城赶。
行了一天才终于见到燕州城门,这时驴和人都已经累得目眩神迷了,驴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没法子,他们只能下了车。
没了三人的重量驴歇了一会儿就又被拍着屁股终于站起来了。
在中央的管控下如今燕州城的疫病略有好转,卢延熹寻着何倾留下的标记一路找到了一家医馆,问了坐镇的大夫,大夫确定过身份便领着他们进去找人。
医馆有些大,分东西两个部分,大夫领他们去了东侧,没多久就看到了何倾,他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不清神色。
谢应躺在窄小的榻上,脸色仍是灰白。
谢观向大夫询问起他的情况,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神情隐晦。
翌日下午,谢应忽然醒了,他目光清明,脸颊红润,头脑清醒,显然是回光返照之相。何倾见他醒来,胡子拉碴的一个魁梧壮汉像个孩子一般,前几日忍着的泪终于落下了来。
睁眼第一个看见的竟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故人,谢应先是一愣,“何倾?你怎么来了?这是哪里,阿玉呢?”
“我和小师弟找了你和师娘十余年,最近终于听到了些风声,才寻到了你们的踪迹。这里是燕州城的医馆,师娘在你们清河村的家里。”
这句话让谢应既欣慰又痛苦,他神情几番变化后道:“延熹也在?”
卢延熹走过来,向谢应走过来磕了个头。
“师父,我们来晚了。”
“好孩子。”他试图坐起来,胸口的疼痛将他拦住,他只能半靠在枕上,冷硬又从容的模样一如从前,“武学无有尽时,往后我不在,你们仍要勤加练习。”
何倾和卢延熹含泪应诺。
他在交代最后的遗言了。
谢不愁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意识到父亲在道别。
死亡到底是什么?
对孩子来说,是再也见不到亲人,也是再也不能同他说话了。
这一刻是阴阳割裂的时刻,是他在这个世界和这个时空最后的停留。
她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爹爹,你不要走。”
谢应脸上的血色逐渐消散,他注视着谢不愁,眼神是难得的慈爱。养女是十年前他与爱妻在西北破庙里捡来的小女孩,那时风雨交加,她衣衫褴褛,旁边躺着个病死的老乞丐,她缩在山神像下高烧不退,险些夭折,爱妻心善将她带回治好,又将她收为养女,还为她起名不愁。
他不擅长表达,时常又冷着脸,不愁总是又敬他又怕他,十年来两人互动并不算多。但这不代表他不爱她,虽非亲子,他也一直将她视若亲女。
他不说话,深沉又复杂的眼神转向谢观,他的儿子。
谢观在这一眼里仿佛看到了深蓝的大海,沉重又汹涌。
他垂目,深吸一口气后向他承诺:“父亲,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何倾怎么也想不到再见谢应竟是临终一面,他虎目垂泪,涕泗连连:“到底是谁干的,我去为你和师娘报仇!”
“不必,”谢应疲惫道,他既惭愧又安定,仿佛即将到来的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与阿玉的罪孽这一生都洗脱不清,这样就够了。”
他小声喃喃:“阿玉等了我很久,该着急了。”
那双与谢观如出一辙的凤眼缓缓阖上,他的胸口渐渐不再有起伏。
他终究还是走了,谢不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观眼中水光闪烁:短短两天,他与妹妹只剩下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