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故人

作品:《嫁妹

    天朗气清,天空一轮金日高悬。


    彻底离开稗县城外的大营后四人同时舒了口气。


    他们来到稗县城本是为了寻人,却不料这两日意外陷入其他旋涡,连番经历算计与搏杀死里逃生后,触底反弹,所有人的心都轻得像羽毛。


    谢观想着卫璋最后的几个问题,漫不经心地问谢不愁:“妹妹认识这位钦差大人?”


    谢不愁这会儿正低着头认真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又悲又喜——喜的是再没有人打扰他们的行程,悲的是将近十日,仍没有谢应和邱玉的任何消息,心中的担忧像黑洞一样逐渐扩大。


    听见谢观问她,她歪头道:“不算认识,也就在昨日才见过一面,当时他也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谢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不愁对方才那群亡命之徒心有余悸:“爹娘怎么会惹上那群人的?为什么他们说是来寻仇的,是爹娘曾杀过他们的亲人,所以他们也要杀爹娘的亲人?……真是可怕,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不过幸好,哥哥和何大哥、卢大哥都没受伤。”


    记忆中温柔慈善的养父母向来乐于助人,怎么会杀人呢……不过就算杀了人,想来也是有不得不杀他们的理由吧?


    她下意识为心中仁慈的养父母找补着,实在无法相信他们会是那些游侠口中好杀的大恶人。


    “也就是我和师弟受了伤,才让这些个杂碎在此张狂,哼,师父师娘神功盖世,若是他们在,整个中原武林盟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倾不屑道。


    卢延熹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人对谢应夫妇有一种狂热和盲目的崇拜,否则也不至于茫茫然寻了快二十年,都还未放弃。


    作为他们的子女,谢家兄妹反倒是不怎么相信。


    谢不愁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展开想象,虽不知道武林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但能称为一个盟,那起码有几百上千的人吧,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爹娘再怎么厉害应该也不太可能以一敌百。


    想着想着思绪越飘越远,谢应和邱玉究竟有没有杀过那些人,这一问题终究被避了去。


    其实这两日,谢观虽然先是半应承了韩治皋,但除了意外杀了几个送上门来的番兵,其余时候都是在钱林面前逢场作戏。


    谢观心里世俗又清明:若无实打实的好处,何必搅这趟浑水?


    只是这两天对谢应和邱玉的行踪仍是毫无收获,卢延熹提意众人先回清河村,说不定夫妻俩已经回去了。


    二人神色见不到半点疲惫与沮丧:他与何倾在这十几二十年的找寻中早已习惯失望,自然要比谢家兄妹豁达得多。


    谢不愁还没有死心,目光好似透过高大的城墙望到城内去:“爹娘会不会其实一直被关在城里?”


    “可能性不大,”谢观沉声道,“时疫方开始一两日他们便在城内义诊,名气颇大。两个焦点好端端的忽然消失,势必会引起官府和群众的关注。倘若还在,或是遭遇不测,城内定然有消息传出。”


    如今两人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人知道他们曾在城中出现过,又突然消失。


    谢不愁纤瘦的身子倏地垮下来,她垂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她头一回感到这么茫然无助。


    谢观拍了拍她的头,温热的手掌像给她传递力量一般:“先回家吧。”


    从这回鼠疫风云便能瞧出西北边陲如今并不太平,在外横冲直撞或会再遇危机,几个大男人当然无所畏惧,可是不能让谢不愁与他们冒险。


    既然已经决定回去,众人当即便启程。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地势逐渐低矮下去,在山间也渐渐听到流水声。


    皎月升空时,他们离清河村很近了。


    四个人风尘仆仆地奔波了一整日,总算能放下心找个地儿稍作休息。


    谢不愁坐在地上按着小腿和脚踝,娇俏的小脸上满是疲惫,谢观将水壶的盖子拧开后递给她,轻声道:“喝点水吧,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


    谢不愁两眼汪汪地点了点头,抱着水壶饮了一口。


    旅途劳累,兄妹俩顾不得讲究,两人共饮一个水壶也无所谓了。


    卢延熹和何倾坐在一块,他这一日异常沉默,时时刻刻都在出神,何倾看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地,就知道他魂又不知道飘哪里去了,碰了碰他的手臂问:“咋回事啊师弟,有心事了?”


    卢延熹眨了眨眼迟钝地回神,微皱着眉:“我在想……我们寻了十几年才有了师父和师娘的一点踪迹,而这些中原来的人是哪里来的消息,这么精确迅速地找到了燕州。”


    何倾先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会儿经他这么一提醒,拍着大腿也惊了。


    “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卢延熹越想眉头越皱越紧,心中越来越惊惧:“师兄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找来的?”


    何倾挠了挠下巴,陷入回忆。


    “想不起来了。”


    卢延熹沉吟:“回想这一路,我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引着所有寻师父和师娘的人往燕州来。”


    谢不愁在一旁听了许久,十分困惑:“爹娘到底得罪了谁,要让所有人来找他们?”


    “或许与昨夜城北林中的慕达措人有关,”谢观幽幽道,“父亲和母亲这是阻了谁的路了。”


    既知道谢应夫妇身份,又与夷人有往来。


    谢观忽而问道:“何大哥,卢大哥,我父亲和母亲从前可曾去过关外?”


    卢延熹有些难为情:“师父和师娘离开时我才十岁,十几年过去了,我记得的事不太多。师兄入门早,应该知道不少。”


    何倾作回忆状:“师娘来自西南,师父来自河套,两人昔年主要活动于中原和江南,几乎不曾去过关外,更不可能与夷人结仇。”


    他的语气肯定。


    “我十来岁时不懂事,在中原给武林盟那帮子伪君子跑腿,那时师父也才初出茅庐,偶然见识过师父的风采之后我便一直跟着师父,求了他好久才让他将我收入门下。我不会记错。”


    谢观手指在手臂上轻轻落下,神情微凝。


    “此事或与祁国朝政有关。”


    谢不愁双手捂住微张的红唇,惊叹不已。他们本是祁国边陲小地的小民,离官场最近的也就只有谢观,谢观读书虽然厉害,但至今还没有官身。父母的行踪竟与祁国朝政扯上了关系……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两件事,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如今竟有了交叉,很难说这种感觉,她感到极其不真实。


    谜题一个接一个地逐渐显现,风云将变,是有人意图在这片大祁的土地上掀风作浪。


    谢观心中微叹,预料摆在自己面前的暗涌不久将会变成惊涛骇浪,打向所有人,他就算想要袖手旁观也注定被卷入风浪。


    从他们打定主意要寻父寻母开始,他们就已经陷入了风浪。


    “启程吧,再走个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就到村子里了,再逗留林中可能会有野兽出没。早些回去休息了。”


    谢不愁也休息够了,脚虽然还是软软麻麻的,但还是紧紧跟在兄长的身后。


    所有人都很疲惫,行路时便格外安静,偶然抬头望月,她忽然感到归心似箭。


    真是奇怪,离家远的时候不怎么想家,明明已经快到家了,她思家的心就像一团火,要将自己融化了一般。


    只是这样的欣喜没延续多久便被打断了,她猝然被什么触感柔软的东西绊倒在地。


    漆黑如墨的夜,时不时呜呜咽咽的风声犹如女子低泣,谢不愁半晌没从地上爬起来。


    ……不是起不来,是吓得不敢起。


    那柔软的触感很诡异,像一个人躺在地上一样。


    “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观俯身想要将她抱起,她趴在兄长的怀里,纤软的身子微微颤抖。


    呼吸之间,谢观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地上躺着个人。


    卢延熹打开火折子仔细一瞧,愣在了原地,何倾凑过身来,也呆住了。


    谢观也看清了那人的脸,早前心中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躺在地上满身血迹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失踪十日的谢应。


    翩翩风流侠客,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身上好几个血洞,血洞渗出来的血迹都已经干涸,胸口微弱的起伏着,脸上几乎失去生机。


    不知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


    谢不愁见兄长神情怪异,沿着他的目光望去,骤然四骸俱震。


    红唇不自觉颤抖着,她嗫嚅道:“这是……爹爹?”


    她慌乱地跪倒在谢应身边,杏子似的水眸仔细查看着,再三确定他确实还活着,谢不愁颤声道:“快,我们快把爹爹带回去,马上送到黄大夫那里去,一定要救活爹爹,爹爹一定会没事的。”


    她一边说,眼中的眼泪凝成珠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有娘呢?娘是不是也在这里?”


    寻到故人的欣喜被亲眼所见的噩耗冲击得丝毫不剩,卢延熹平日能扛刀舞枪的手乍然失去了气力,他吃力地举起火折子,往旁边一看。


    果然。


    “师娘在那。”


    谢应不远处的一颗树下坐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姣丽的脸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垂着头,神态安详,仿佛午后在院子里的沙枣树旁小憩。


    只是没有了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