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异动

作品:《嫁妹

    将官府的差事落到他一介举人的头上,韩治皋实在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这也说明如今朝廷有多重视此事,才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所谓的三日为期,恐怕不是给他谢观的三日,而是给韩治皋的三日。


    钱林是韩治皋的心腹,如今被派给谢观,既是协助也是监督,他隐去一些细节,大致将城中情况说了说,城内实在进不去,他便带着谢观四人在县城附近转了转,期间被守兵阻拦过几次,所幸他有腰牌,这才勉强畅通。


    只是寻了几个时辰,访问了几个住在县城附近的农户,都是一问三不知。


    白白几个时辰浪费了,钱林的心逐渐焦躁了起来。他不说,神色间却微有泄露,谢观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似有察觉。


    天色渐晚,谢观提议今夜在外对付一夜。白天走访时他们曾见过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屋,便折回寻那间屋子,这夜在此安置。


    这屋子应是猎户偶尔落脚歇息的小屋,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里面桌椅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陈设简陋,唯有一桌一榻一箱柜,面积亦是不大,勉强只够容下两个人。


    何倾和卢延熹便说在屋外守着,钱林也自觉在外守夜。


    屋子里只剩下了谢家兄妹。


    屋内还有一只剩了半截的蜡烛,烛泪斑驳,谢观将其点燃后置于小桌上。


    一室明亮,谢不愁看了看那张窄小的床榻,主动道:“哥哥这几日辛苦,今夜你睡床,我在小桌上趴一夜就好了。”


    谢观皱眉摇首:“妹妹本就娇弱,这一路奔波劳累才甚是辛苦。况且我是你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妹妹在桌上委屈一夜。”


    谢不愁笑道:“这算什么。况且哥哥身量高,缩在这一寸之地定会难受,我个子小,在这里对付对付也没什么紧要。”


    她神情认真,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写着坚决,说什么也不听。谢观无奈,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干净的衣裳铺在地上勉强打个地铺,她再三犹豫,这才答应乖乖在床上睡。


    奔波了一整天可算把她是累坏了,谢不愁眯着眼睛本还在想心事,想着想着就彻底坠入梦乡。


    身旁的谢观闭上眼双手叠在腹上,睡姿规规矩矩,端的是端方君子。


    只是地上虽然能抻直手脚,但躺在地上阵阵森冷直入骨髓,他睡得很浅。


    猎户小屋在一片林子中。


    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似有人声。卢延熹当即睁开眼进入警备,何倾和钱林仍在抱臂酣睡,他将二人从睡梦中推醒。


    两人倏地从梦中惊醒,何倾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卢延熹屏住呼吸不说话,指了指声音的方向。


    像训练有素的急行军,步履急促且轻盈,衣裳与林中草枝摩擦,偶尔有几声命令,腔调和吐字都十分陌生。卢延熹多年来与何倾走南闯北,细细分辨,可以判断不是祁国任何一地的方言。


    他神情凝重,轻声道:“是番人。”


    钱林闻言,目光警惕地看着他:“卢兄弟能听得懂番人的话?可能分辨他们是哪国人?”


    卢延熹解释道:“钱捕快高看我了,我并不能听懂番人的语言。我与大哥闯荡江湖多年,听过祁国无数种方言,唯独方才那几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只能由此判断出他们是番人,但究竟是哪一国的,我亦不知。”


    原来是经验之谈。


    钱林思索片刻,拧眉道:“我大祁西北与几个番邦部落均有接壤,平日祁人与番人虽能互市,但祁国律令对此也是做出严明的规定。西北番人贸易只能在燕、临两州,且受互市监管辖。”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有些困惑,“稗县虽属燕州,但不算富饶之地,并未有互市。若有番人在此活动,恐怕……”


    钱林面露担忧,话还未说完,便有人接话道:“恐怕有异变。”


    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响,谢观自屋中踏出。


    “小公子也听到了?”卢延熹道。


    “嗯,”谢观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半坐在树下的三人,目光落在钱林身上,“陪我们折腾了半天,韩大人其实是想让我帮他查这个吧。”


    什么协助他寻父母都是假的。


    钱林道:“谢公子果真心思缜密。”实则韩知县自被下达三日命令后一直战战兢兢,还未想到番人这一层来。


    “韩大人说将你借给我三日……是钦差大人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吧,韩大人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我虽是举人但也只是一介白身,竟将此事委托与我,”谢观嘴角噙着笑,笑意不达眼底,“这于理不合。况且三日一过,说句大胆的,届时韩知县究竟是否还在其位也无人可知。我帮或不帮又能怎样呢。”


    钱林自昨日被派给谢观之后本还端着些架子,听完他的话竟觉得有种脱光了被人看光的感觉,他这才惊觉一直以来低估了谢观,他神情微躁,一脸恳求地望向谢观:“请谢公子相助。若事成,您便是韩大人的恩人,大人必有重谢。”


    钱林与韩治皋互为上下级多年,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听何卢二人的话也知道他们应该并非普通人,一个小小举人居然有这样两个手下,实在不该小觑。


    谢观拂拂衣袖,神色中露出一丝轻蔑:“韩大人自身难保,所谓的重谢也不过是白纸画饼。”


    钱林听出话中另外的一层意思:“公子想要什么?”


    谢观笑得无辜:“等事成之后再说,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介白身,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许诺知县大人都完成不了的事?”


    钱林微叹:“无论如何,这三日我会尽力帮您找到您双亲的下落。”


    “多谢。”


    何倾和卢延熹看得愣住,谢观现在的样子与他平日温润如玉的书生模样相去甚远,更是没有在谢不愁面前那个温柔的哥哥半分相像,不过在与这劳什子知县的走狗的一来一回中,谢观始终占领高地,压得那他大气也不敢出,实在是令人爽快。


    谈判既成,谢观便让何倾与卢延熹前去查探看看,钱林则留下来保护谢家兄妹,何卢二人早已服他,闻言立刻领命离去。


    没多久,林中传来厮杀与刀剑相接之声。


    铮铮剑鸣破空响,听得人心头发冷,谢不愁揉着眼睛从屋子里走出来寻找着兄长的身影,她眼睛微红,有些紧张地道:“打仗了吗?我怎么听到有刀剑声。”


    小姑娘刚从睡梦醒来,脸颊粉红莹润,煞是娇艳。谢观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被吵醒了?没什么大事,再进去睡会儿吧。”


    半靠在谢观身边,谢不愁神情蔫蔫:“我睡不着了,陪哥哥在此等着吧。”忽觉耳边过于安静,原是少了两个人,尤其那大嗓门何倾不在,短短几天相处罢了,她竟会觉得不适应。


    环视附近一圈,奇怪道,“何大哥和卢大哥呢?”


    谢观目光看向铿锵刀剑声的方向:“在那边。”


    谢不愁不解地顺着看过去,耳闻林中厮杀之声已经接近尾声,大惊:“原来是他们!他们在与何人搏斗?”


    “番人。”


    谢不愁有些担忧:“何大哥和卢大哥不会有事吧?”


    谢观微笑,眼中无波无澜:“我亦不知。”


    钱林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顿生古怪。他们四人相随,看上去也算是同患难共进退的关系,怎的这位谢公子对那两个手下的性命似乎毫不在意?


    他注视着小姑娘,嘴角携着一丝清浅笑意,钱林不由又腹诽:表里不一,也不知他对他这个妹妹又有几分真情。


    谢不愁并未察觉到谢观有何不对,只是蹙紧了秀气的眉头,小声咕哝道:“两位大哥怎的这么鲁莽,若是番人,我们再去寻那几位大人就好了呀,怎么自己冲上去蛮干?”


    连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都知道家国大事要上告官府,两个大男人岂会不知?而钱林和谢观各怀心思,此刻同时保持缄默不语。


    没多久,林子里的响动彻底平息了。


    何倾和卢延熹有些狼狈地回来了,手臂上还多了几道伤,尤其是何倾,右手血肉翻开,伤口狰狞,谢不愁还是头一回在人身上见到这样的血腥,顿时有些无措与心疼:“这,这……”


    何倾因失血过多脸色有些发白,见谢不愁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安慰道:“小小姐别怕,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


    谢不愁仍是满脸忧虑,分明受伤的是他,怎么被他这样一安慰,好像其实受伤的是她一般。


    卢延熹身上亦有不少挂彩,气息微喘地向谢观道:“小公子,方才我和师兄在林中遇到的果真是番人,他们穿着夜行衣,脸上还蒙着面罩,身手矫健不似常人,我们本想带活口回来,却不料他们都是死士。”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与他们交战时,他们出现败势后均服毒自杀,无一人生还。我们揭下他们的面罩一看,深目高鼻,这是典型的东夷慕达措人的长相。”


    谢观指尖微微敲动手臂,垂目沉思片刻。


    “妹妹留在这里,劳烦何大哥多加照看。卢大哥带我与钱捕快去看看究竟。”


    何倾伤得要更重些,撑到此刻已经有些头昏眼花,对此安排没有异议,待三人走后他在附近寻了些草药,撕下衣角熟练地开始包扎。


    谢观一离开,谢不愁便显得十分沉默,她坐在猎户小屋的门槛上静静地看着何倾忙活,发现自己不仅帮不上什么忙,还要劳他这个伤员来照顾她,心中生出十分的愧疚。


    见何倾伤口包扎十分草率,她主动请缨:“我来帮何大哥包扎吧。”


    何倾说不用,但她一定要坚持,何倾也只好让她帮忙。


    柔软白皙的小手一圈圈揭开乱七八糟的布带,她帮他贴好伤口上的药末,不松不紧地重新打好结。


    她松了口气,终于唇边梨涡再现:“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