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查探
作品:《嫁妹》 多年走天涯,何倾和卢延熹衣食住行一切从简,早已习惯餐风饮露的苦日子。但此行有了谢观和谢不愁的加入,便少不了一番规划。
去往稗县的道路坎坷,谢不愁这样细皮嫩肉的弱质女孩儿可能会吃些苦头。
谢观找了村里专门走货拉车的郑叔,往日谢观都是坐他的车去的,不想这回郑叔刚出了远门,接他远在燕州城郊卖茶的女儿去了。无法,四人终究只能徒步而行。
披上蓑衣,谢不愁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观身后。
细雨如针,密密麻麻地从天上插下来,浅黄的土地被泡得松胀,长靴一脚踩下去便陷进去一个深深的脚印,道旁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子,天湿路滑,在雨天前往县城不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谢观折了根结实的木棍递给谢不愁,“仔细些,看好路。”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抓着她。
谢不愁扶着兄长有力的臂膀,谨慎地跟着他的脚步。
雨越下越大了,草帽上的水连着线似的往下掉,风一吹,那线便贴在了脸上。卢延熹擦拭掉滑到眼角的雨水,回头望向谢观,大雨的噪声很大,他不得不大声道:“上回去的时候稗县城已经完全封闭了,我和何师兄轻功尚可,勉强才翻进城墙入了城。如今四人一行,这稗县城门恐怕是不好进了。”
自时疫完全爆发之后谢观便再也没有去过稗县,或许并不知城内外具体情况,卢延熹想到这一点,觉得还是提前告知他大致情况为妙。
谢观点点头,示意已经知晓。何倾笑道:“诶,还是入得,师弟轻功好,将小小姐扛进去不就好了。师娘轻功绝世,小公子乃她亲子,难不成还能堕了她的名声?”
谢不愁跟在兄长身后抿着唇,眼里都是不赞同。
何倾期待和充满信任的目光落在谢观身上,谢观沉默片刻,微笑道:“抱歉,父亲和母亲只教过我一些强身健体之术,我并不会武功,也不会你们所说的轻功。”
“……”何倾的笑容僵在脸上。
卢延熹摇了摇头,深叹了口气。
“我本也没指望进得城去,以我母亲的本事,时疫未被遏住,反而扩散得越来越快,说明他们要么早已不在城中,要么已经遭遇不测,”谢观冷静道,他语气淡漠,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如今城外定有朝廷的守军,我们走明面,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好主意!”何倾第一个拍掌赞同。
卢延熹却面露担忧:“官府的人能告诉我们真实消息吗?”况且长年走江湖的人,谁身上没几条人命?冒然找上朝廷的人等同于自投罗网。
再说官府向来目中无人,谢观虽有功名在身,如今仍是白身。又值多事之秋,那些欺软怕硬的官差会搭理四个平头老百姓?
谢不愁一脸坚定道:“一定会的,知府大人不是与哥哥相熟吗?只要找到他就一定可以。”
卢延熹闻言点点头:原来谢观还有这层关系在,那倒是好说多了。
*
稗县城
每一个城门皆被上锁封死,每一个出口都站着神情戒备的士兵。
朝廷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数丈处,营帐外的守将正在点兵整队。
帐中站着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个人,皆着祁朝官服。
高壮的那人四十上下,面部蓄须,凤眸薄唇,身材挺拔魁梧,端的是一副英武潇洒的伟男子模样。
他翻阅着这几日各县递来的文书,显然为旁边矮瘦者的上峰,看到某处时他忽的冷冷一笑:“呵,鼠疫?早在先皇时太医院便已有治愈之法,庞御医的《太康经》也早已将其收录在册,是大祁医者必学必用的医术。多亏庞子功劳,五十年来我朝再没有过鼠疫爆发。如今你们说这是鼠疫,不是可笑?”他将奏本掼在桌上,吓得旁边矮瘦的官员一个激灵,将背弯得更低。
此人姓卫,名叫卫璋,本是朝中御史大夫,此次时疫蔓延之快惊动全国,他便被朝廷派来出任燕州刺史调查此事,到达燕州之后他没做停留,直接到了疫病的源头稗县。
矮瘦的那个叫韩治皋,正是稗县知府,他扶了扶官帽,苦笑道:“大人明察啊,下官查探多次,这,这真是鼠疫害的……”
“不对,鼠疫不会这么快,”卫璋冷然驳斥,“本官带来的仵作也验过几具城中百姓的尸体,发现尸体中有毒素残留。此事定是人为,给你三日的时间再去查,倘若查不到,等着提头来见吧。”
韩治皋面如死灰,两股战战,摸了摸自己凉凉的脖子,躬身领命退下。
长吁短叹地出了刺史的大帐,便听到手下有人报:“大人,谢家的举人老爷求见。”
韩治皋一脸悲戚,这几日见完知州见钦差,个个拿他项上人头吓他拿他问话,可他真的是什么也不知呀,这下连举人也找上门来了,行吧,那便去瞧瞧,那谢家小子向来心细如发,说不定还能帮他些忙。
思及此处他又激动起来,仿佛溺水之人找到了浮木。
整理了一番衣冠,确定瞧不出方才的半分狼狈之后,韩治皋正色道:“带他来见我。”
因多种不便,谢观独自去见了知县,何倾和卢延熹带着谢不愁在营帐数丈外等候着。稗县外空旷开阔,三个人无所遁形,没一会儿就被巡逻的士兵叫住。
“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
何倾和卢延熹顿时警戒起来。
谢不愁道:“我们是来找韩大人的,但人多口杂,我哥哥便独自见他去了。”见巡逻士兵神情疑惑,她又连忙补充,“我哥哥是清河村的举人谢观。”
几个士兵闻言小声议论了一番,领头的士兵道:“找韩大人?那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谢不愁微愣:“这是为何?”
领头兵面无表情道:“将他们带到卫大人帐中去。”
士兵们听令将他们围起来,呈一个扣押之势,何倾和卢延熹这辈子潇洒恣意,最是见不得官府这等霸道作风,何倾挣开他们大声嚷道:“不由分说就将平民老百姓带走,你们这些官兵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僵持一阵后,卫璋从帐中出来蹙眉道:“何人在外喧哗?”
守卫道:“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孙队长去问,又说是来找韩大人的。”
卫璋眯着眼思索片刻,道:“把他们带来,本官亲自审问。”
何倾正要暴起,卢延熹也神经绷得紧紧的,这时营帐方向跑过来一个士兵,道:“把他们带过去,卫大人要见他们。”
谢不愁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他们神情冰冷,语气也不好,她心生畏惧,下意识往身边望去,才想起谢观不在,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不自觉的颤抖,努力冷静下来:“走吧,请这位大哥带路。”
卫璋坐在圈椅中啜饮了一口旬安毛尖,口感微淡,微涩,与他在京中喝过的任何茶都比不了。蹙眉刮了刮茶盏上的水滴将杯盏放好,营帐的帷幕掀开了,打头进来的是个相貌清秀精致的小姑娘,身后一壮一瘦两个高个男子,虽都着普通棉布衣裳,花色纹样都挑不出彩,但三人气度看上去皆不像西北普通的老百姓。
三人被守卫摁下行礼。
小姑娘很快低下头去,虽则只是惊鸿一面,卫璋却愣住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长一阵。
谢不愁再迟钝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发现上首的美须男子正紧紧地盯着她。
她微微瞪大眼,吓得连忙又要垂下头去,那男子阻止道:“别低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谢,唤作不愁。”
“谢不愁,”那男子有些失神似的喃喃道,“不愁,是个好名字。”
“多大了,哪里人士?”
“十四岁,燕州稗县清河村人,我身后的二位是我的表哥,”她嗓音清脆,许是因为紧张有些颤抖,“大人,我们是来找我爹娘的,我爹叫谢应,我娘叫邱玉,您知道他们在哪吗?”
她仰起头望着他,微圆的双颊透着红润,带着几分青涩稚嫩,下巴尖尖,很是惹人垂怜,最妙的是那双杏子似的眼,清澈见底,最像他的妻子……这双潋滟的眸子像水珠一般滴落在卫璋心间。
他一见她便觉得亲切不已,心不自觉柔软下去……可再如何那终归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都说了,她是来寻父母的。
倘若他的珍宝儿没有走丢,应当也是这么大了吧。心绪芜杂,卫璋眼眶微热,胸口霎时酸涩难言,心似针扎如刀绞,他背过身闭上眼道:“未曾听说过。”
但他仍旧难对这个与他走失的女儿相像的小姑娘横眉冷对,不自觉放轻声音道:“快回去吧,外面不太平,不要再出来了。”
他收起迫人的视线后背着手背对着他们,谢不愁便觉得不再那么压抑窒息了,她偷偷打量着这人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释然:当官的嘛,城府深厚些也正常。
等四人出去之后,卫璋在帐中踱来踱去,越想心思越复杂,唤来手下道:“去清河村查一查谢不愁。”
能从朝廷的人手下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何倾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是问话么,光问过小小姐就不问啦?他二人的名讳更是提都没提过就被放出来了。
卢延熹纳闷道:“小小姐,你认得这个当官的吗?”
谢不愁也是一脸懵:“不认识呀。”
听说这个男子是京城来的大官,比知县还要大得多。要真认识他,哪儿还用得着让谢观去找韩治皋,找这个大官不就好了吗?
这时谢观也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官差,没有穿盔甲,是韩知县手下的人,神情冷肃,看上去不像是好相与的。
再见谢观,有种犹如隔世的感觉,何倾急忙道:“小公子,怎么样?”
谢观摇了摇头。
再三的失望已经激不起众人心中多少波澜了,谢不愁抿着花瓣似的嘴唇不说话,谢观摸了摸她的头,又道:“这位是县衙里的捕快,钱林。三日为期,知县大人派他助我寻找父母,顺便一起查探此次时疫的源头。”
谢观神色中有些无奈。
何倾与卢延熹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显然帮他寻父母是假,查找病源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