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留宿

作品:《嫁妹

    何卢二人不远千里来到清河村,这一路披星戴月,路途说不完的艰辛,谢不愁怜他们赤子热血,央着谢观将仓房留给他们住。


    何倾和卢延熹对此感激不尽:“不愧是师父师娘的女儿,真是心善的活菩萨,我俩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儿就很是知足了。”


    谢不愁愣愣地目送着他们,回过头来问谢观:“会不会厨房好一点?感觉仓房的味道有点重。”


    谢观道:“别管他们。天色已晚,回去睡吧。”


    乖乖地端着烛盏熄了灯,谢不愁数着头顶的房梁,想着自己刚才去倒水的那会儿功夫一定错过了很多东西,于是大脑一片清明,毫无困意。


    安置好了两个异乡人,西村的谢家再次回到它本来的平静。


    谢不愁忍不住开口打破这一室安静:“哥哥,你们刚才说了什么?他们找到爹娘了吗?”


    “没。”


    “我感觉他们有些奇怪,但也不像坏人。不过还好他们平安回来了。”


    不愁天性善良,对陌生人也总是抱有怜悯善意。听说仓房里那住着的两人去帮忙寻过父母,时疫汹涌,在这样的关头,能全身而退平安归来就已经很好了,找不着也不打紧。


    谢观没说话,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小姑娘絮絮叨叨。


    谢不愁翻个身,将脸转向谢观的方向:“哥哥,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说话遮遮掩掩的……他们真的是爹娘的徒弟吗?”


    “嗯,是。”


    “爹娘以前是不是中原的大侠?”这一刻她对父亲的崇拜达到巅峰。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比着挥剑的动作,想象着年轻时的谢应的飒爽英姿,“爹爹的武功很厉害,是使刀的吗?我喜欢刀客,感觉很有男子气概。剑客也不错,轻灵飘逸,风流潇洒。”


    谢观不忍打破小姑娘美好的幻想,随声附和:“应该是。”


    谢不愁不太满意他简短的答案,语调陡然低落下来:“啊,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呀?”


    谢观沉默了片刻,道:“爹娘不说,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并非好事。”他语调沉缓,带着些不明的叹息,在这深冷阒夜里像一粒沙。


    谢不愁似懂非懂的嗯了一声。


    小孩儿心思浅,闭上眼没几下就睡着了,却轮到谢观无心睡眠了,他想着何卢二人的话困意越来越稀疏。


    中原、刀客、寻仇,简简单单三个词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江湖故事。


    方才他对谢不愁所说的并非敷衍,即便是谢应和邱玉的亲生儿子,他的确对父母的过去知之甚少。


    偶尔提及,他们也只是面露愧色,不肯透露太多。多年来他只能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们年轻时在中原颇有名声,但犯了些无法挽回的错,本要以死谢罪,可恰好邱玉那时有了他,夫妻俩只好勉强继续尘缘,从此隐居在西北。


    谢氏夫妻的失踪或与前半生的遭遇有关。


    他梳理着回忆,忽然想起昨夜何倾的话:若非小兄弟你去岁中举,名气陡然在西北传开,我们不知还要寻觅多久才能找到师父师娘。


    他暗暗握住拳,心生不安,眼里闪烁着从未在人前见过的狠戾。


    *


    许是好不容易安定了一夜,两人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算清明了一回,一大早就到厨房忙碌了起来。


    谢家兄妹俩醒来时已是饭香飘飘,谢不愁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似乎比王婶的手艺还香一点,看不出来那两个粗人竟还有这样的手段。


    洗漱完,卢延熹正好端着菜盘饭碗从厨房里出来,谢观和谢不愁危襟正坐,反倒像被招待的客人。


    早就坐在沙枣树前等饭的何倾还笑嘻嘻地说:“别客气,尽管吃。”


    谁宾谁主真是分不清了。


    何倾这一路上因为跟着卢延熹,至少吃从来没太寒碜,拿起碗就带头呼噜呼噜干起来。


    看在二人是父母故人的份上,兄妹俩没太好意思说什么,只低头安静地用饭,和大开大合的何倾比,显得十分文雅秀气。


    卢延熹暗暗打量着兄妹俩:前两次都是黑灯瞎火的,没太看清谢观和谢不愁的模样,这回青天白日,总算能看得清楚了。


    大儿子俊秀,一眼就能看出是师父师娘的影子,小女儿精致漂亮,却不像师父师娘任何一个。


    何倾吃得快,闲下来也端详起兄妹二人的模样,一放松下来嘴上就没个把关的,摸着肚皮想着与师父师娘的往昔美好岁月,感慨万千:“这还是头一回在白日里见到小公子和小小姐,小公子的模样真是颇有师父师娘年轻时的风流神采,小小姐也好看,不过要不是小公子昨日说了,我这双粗浅的眼还看不出你俩竟是一家人呢,哈哈。”


    只见谢观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谢不愁咬着筷子,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


    她放下筷子平静道:“因为我本就不是爹娘的孩子。谢爹爹、邱娘娘心善,我是五岁时被他们捡回来的,所以和他们生得不像。”


    何倾尴尬地挠了挠头,原来师父家里还有这样一桩隐秘,竟然被他随口就说出来了,真是该死该死。


    想到当哥哥的似乎非常护着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何倾偷偷瞥了一眼谢观的神色,果然正冷冷地瞪着他,打了个寒噤,忙双手投降,向谢不愁道起歉来。


    谢不愁摇了摇头,“没事,本就是小事。”她重拾微笑,眼神明亮清澈望向一旁的兄长,“就算没有血缘,我们依旧像亲人一样,是吧哥哥?”


    “嗯,”谢观收回冷冽的目光,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她碗里,“多吃点。”


    用饭的桌子有些小,谢不愁身材娇小没什么感觉,几个大男人坐在一块多少感到有些拥挤,尤其是旁边坐着的十八少年,年纪虽轻,却有一种逼人的气度,和他们相比这分明还是只个清瘦的孩子,但总觉得被他压了一头似的。


    不过二人没有因此而不满,反而不约而同地为他感到骄傲。


    虎父无犬子,小公子定非池中之物。


    用了几箸,卢延熹不经意远眺,发现已经日出了,天还是浅灰色。


    “今天好像要下雨。”他指着天边厚重的云层。


    西北气候偏旱,鲜少有下雨天。


    何倾微愣,转头笑道:“来西北这么久还没见过雨天呢。你们早些进去吧,小心等会儿淋了雨。我俩已经厚颜借住在小公子,小小姐家里,这些粗活就尽管交给我们就好。”


    谢观沉默,默许了他的行为,何倾俯身利落地端起几个碗,才走了几步,忽然被银铃般的小姑娘声音叫停,他疑道:“咋了?”


    谢不愁伸出细细的手指,指向一个地方:“水在那边。”


    小姑娘在外人面前性格总是内敛的,笑起来也是含含蓄蓄的。只是黑亮的眼睛笑意藏不住,生动又夺目。


    何倾被她眼底的笑意花了眼,摸了摸后脑勺,说知道了。


    兄妹二人进了屋,何倾撂下洗了一半的碗,拉着卢延熹悄声道:“依我看,这小小姐其实就是师父给小公子养的童养媳。师父果然还是那么老谋深算,这是真俊俏啊。”


    卢延熹白了他一眼:“管住你这张臭嘴,让小公子听到了多半又得生气。”


    何倾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撸高了袖子,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


    谢家四口都在家时也不曾这样热闹。王大叔扛着锄头在谢家门口探头,奇怪道:“是谢家那两口回来了?怎么听声音不太像啊,别是进了强盗吧?”


    王大、王二屏住呼吸听了听,摇头:“应该不是,我听到谢家小妹的声音了。可能是远房亲戚吧。”谢家小妹的声音平和悦耳,在几个男声中不难分辨。


    王大叔捋了把乱糟糟的胡子:“还是头一回听说谢当家的有远房亲戚呢,等会儿你俩带些你们老娘炒的干果去问候问候。”


    兄弟二人称是。


    朝云叆叇,不多时天果真飘下雨来。


    王大王二冒着雨,带着几袋新鲜的炒货上了门。


    开门的是何倾,他体格威武雄壮,又生得一副凶相,王大没见过他,一时看傻了眼。


    门前门外的俩人干瞪眼了一会儿,何倾粗着嗓子先开了口:“有啥事儿?”


    魁梧的武人一张嘴就有气吞山河之势。


    王大旁边的王二被他的声音震得脑袋有点发麻,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道:“未曾见过这位大哥……敢问谢家小妹在不在?我们是隔壁王家的王大和王二,我娘新炒了些果子让我们带过来。喏,您瞧。”怕他不信,还将手里的果子拿去给他看。


    何倾瞥了一眼,棉麻织的袋子露着一个口,炒货的香气顺着口儿飘入鼻尖。


    确实是炒果子。


    谢不愁正在屋里为谢观缝补衣裳,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王大一见到谢不愁出来松了口气,这开门的大哥长得粗蛮,和谢家人长得真不像是一家人。若非方才隐隐约约听到不愁妹子喊什么大哥,老爹和他还有二弟真的要扛着家伙过来救她。


    三个大汉像小山一样将谢家家门堵了起来,谢不愁笑了起来:“原来是王大哥,王二哥,有什么事请进来说。”


    王二摆摆手,将手里的袋子交给何倾和谢不愁:“我们就是过来送点东西,送完就走了,不用麻烦。”


    两兄弟的眼神和动作仿佛是在避什么毒蛇虫兽一般,谢不愁解释道:“这位是自中原来寻我爹娘的远房表哥何倾。方才多有得罪……”


    “他没有恶意,请你们不要怪他。”她一双杏眼黑溜溜的,纯真又水灵,像是剥了皮的葡萄一样。


    可怜又诚恳,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眼神下拒绝她。


    王大挠了挠头,心想本来也不敢怪那个大块头,笑道:“不打紧,只是头一回见到你们谢家有客,有些稀罕。哈哈,总之亲友相聚是件好事。”


    何倾摸着下巴的胡渣,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和师弟都是谢应的亲传弟子,谢观和谢不愁既是谢应的儿女,那他们可不就是谢观和谢不愁的亲友?


    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些许小雨算不得什么。王大王二走后不久,何倾与卢延熹便告辞打算再去寻觅谢氏夫妻的踪迹。


    此次却是谢观拦住了他们。


    二人一愣,兄妹二人背上行李,竟决意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