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入夜

作品:《嫁妹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


    谢不愁枕着谢观的手沉沉睡去,谢观靠在炕边出神。


    于他而言,世间有两件宝,一宝是功名,一宝是家人。他看似稳重,其实也不过是刚刚长成的少年,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看着妹妹娇憨的睡颜,他也会想念父母。


    那是他亲生父母,他对父母的担忧不比谢不愁的少。


    只是父亲虽然话不多,也常耳提面命,倘若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要照顾好母亲,更要照顾好不愁。


    不愁还小,心思浅,总是喜怒形于色,他为人兄长,断不能乱。


    今夜何卢二人夜探清河村,人虽莽撞,但好歹是他父亲的徒弟,他父亲武艺高强,他的徒弟再不济想必也不会是普通的小杂碎,江湖中人应该也能派上些用场。


    清河村至今没有疫症也是拜其封闭的地形和偏远的位置所赐,但出了清河村,境况又有何人知?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怎能带上不愁冒险?


    总之,先等等他二人的消息吧。


    这般想着,谢观渐渐入了梦乡。


    翌日醒来,谢不愁睁眼就看见了谢观那张放大的俊脸。他趴在炕边睡着,鼻息轻轻浅浅,长眉微蹙着,好像梦外的烦恼跑到了梦里。


    谢不愁眨巴着眼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后小心翼翼地出了屋子。


    昨夜有人来过,但她衣裳确实也忘了收,一排衣裳吹了一宿的冷风凉沁沁的,她想了想又重新挂回去了。等太阳再晒一晒,晒软和了她再收回去好了。


    蹑手蹑脚地来了厨房,又是和面又是洗菜,心想着哥哥爱吃面食,等她煮好,他也差不多醒来了。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她坐在灶边拿着火钳搅了搅,火势起来还要一会儿。她不由走起神,想昨夜的那两个人。


    真的是爹娘的故人?既是故人,哥哥为何不将他们迎进来呢?


    听他二人提到什么“阔别多年”、“师父”、“师娘”,他们是爹爹的徒弟?他们也是猎户吗?


    她对父母的了解只局限在清河村,也从未听父母提到过别的人,王大哥、王二哥还有爷爷奶奶,住在隔壁黄土村,而谢应和邱玉就像天生地长出来的人一般,除了她和谢观没有别的亲人。


    突然钻出两个徒弟来,真是让人觉得奇怪。


    谢不愁坐在灶边想了又想,手里的火钳掉到地上都不知道。


    这时谢观踏过石阶走了进来,含笑道:“火都熄灭了,还在困吗?”


    谢观在她起身没多久就醒了,只是昨夜睡的姿势不好,又是浅眠,些微有点头痛,难得地多眯了一会儿,可惜他没有晏起的习惯,只一阵儿便起了。


    听到厨房有响动,知道谢不愁肯定在烧饭,只是这响动没持续多久就没了。


    一过来果然看见她盯着墙又在双眼无神地发呆。


    谢不愁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智,连忙回头看火去。火果真熄灭了,她嘴一瘪,有些不好意思。


    谢不愁重新拿起火钳认真道:“哥哥饿了吗?在外面等等我吧,我很快就做好。”。


    谢观失笑:“我又不是废人,况且哪有妹妹伺候哥哥的道理?去择菜吧,我来烧火。”


    兄妹同心,其利断金,一会儿两碗香喷喷的牛肉汤面出锅了。


    谢观嗅了一下,赞道:“闻之令人口舌生津,厉害!”


    谢不愁嘿嘿笑了两声:“是哥哥火烧得好。”


    三两下吃完面,谢不愁捧着被热气蒸得红彤彤的脸,还是没忍住问起兄长昨夜两人的身份。


    谢观斟酌着语句,简洁道:“确实是父亲以前的徒弟,我让他们帮忙去县里找爹娘了。”


    “他们也是猎户吗?”


    “不是。”


    小姑娘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是做什么的?”


    谢观无奈:“总归是别的营生。”


    谢不愁没有发觉他的敷衍,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道:“唉,希望他们也平平安安地早些回来呀。”


    可爱无邪的小丫头。谢观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会的。”


    *


    因着疫症,能回村的人几乎都回了村,清河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王婶家里也热闹,王大和王二做不了县里的生意,就被王叔按着脑袋去地里帮忙去了,王婶刚开始还欣喜于家人团聚,过了没两天就嫌这两兄弟没出息,看两兄弟这里烦,那里也烦,家里多了两个成年男子,开销陡然变大了,天天拍着手掌啰嗦埋怨。


    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是被邱玉喊回来的,他们结伴而来,提着谢礼送到了谢家院子,唏嘘不已:“得亏有谢家嫂嫂,不然现在估计我都已经见阎王爷去了。”


    “你还好,没见着,我这半只眼睛都已经见到阎王爷了——当时我都已经染上病了,多亏谢家嫂嫂为我诊治,好全了我才敢回的村。”


    “唉,真是好险好险。”


    ……


    谢观接过礼没说话,面沉如水地思索着。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将东西提到仓房归纳放好,继续在院子里看书。


    谢不愁趴在炕上翻着幼时父亲给她买的连环画,画本泛黄,页脚偶尔还有指纹状的油渍,她举起来闻了闻,没闻着味,但记得是小时候吃谢观带回来的零嘴时留下来的印记。


    往昔片段涌入脑海,她躲在被窝里窃笑。


    夜里,这几天人烟繁忙,来福都叫累了,正趴在南边的院子里酣眠,王婶家的老母鸡啄完了米,也回到窝里睡了。


    正是万籁俱静时,又有人敲门,轰隆隆如急雷,吵嚷嚷如咆哮的大狗熊。


    “小公子,小公子!我们回来了!”


    谢观额头青筋一跳,抓起外袍往外走去。


    谢不愁先是被这阵仗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听出是那两人的声音,立刻穿好衣裳跟在谢观身后也去开门。


    “谢……”门忽然打开,开门的人似乎还带着股气,何倾讪讪地放下手,“呃,小公子,还没睡呢。”


    “……”谢观额头又一跳,卢延熹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大嗓门,没睡都给叫醒了。”


    谢观扶着木门的手变得用力起来——看看时辰,这是嗓门的问题吗?


    谢不愁躲在兄长身后看看他们,又看看兄长,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看见兄长吃瘪呢。


    夜深人静,女子的笑声虽小但也清晰。


    何卢二人的目光越过谢观的肩,停在谢不愁的脸上。何倾也是个高大壮硕的男子,但和谢应不同,他有些虎背熊腰,再加上数日风餐露宿,也无暇打理自己,看上去有些胡子拉碴,一双虎目圆瞪,谢不愁立即止了笑,倒吸了口冷气将自己完全隐入兄长的身后。


    “我的乖,十八年不见,师父师娘不仅有了个十八岁的儿子,连儿子都有小媳妇儿了。”何倾和卢延熹目瞪口呆。


    谢观一脸无奈:“两位误会了,谢某还尚未成婚,这是舍妹不愁。”


    再次夜访,想来他们是带来了谢家夫妻的消息。他将门打开,微微侧身,是一个迎入的姿态:“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谢观到屋子里搬了个桌子,几张椅子,又将点燃的烛盏放在木桌上,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四个人的脸。


    桌上除了一根蜡烛空空如也,就这样谈话似乎有些干巴巴,谢不愁迟钝地啊了一声,忽然起身道:“两位等等,我去倒水。”


    何卢两人来去匆匆,确实也渴了,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眼见着谢不愁的身影消失在屋门里,谢观的眼神凉了下来,卢延熹也止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稗县因时疫已经封锁,我二人好不容易溜进城中,却不想里面简直是尸横遍野。”


    谢观瞳孔微缩,沉声道:“有我父母的消息吗?”


    何倾叹了口气,没说话,卢延熹眉头拧紧,继续道:“算是有,也算是没有。我们找到城里一个还能说话的问了,道是时疫刚开始两天确实是有对姓谢的夫妇悬壶济世,也治好了几例疫症,但到了第三天,这夫妇俩竟离奇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再后来封了城,就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何倾道:“师父师娘虽隐世十八年,但中原仍有不少人在寻仇。我怀疑……”


    “寻仇?”谢不愁只听了一半,端着碗走出来,小脸上满是不赞同,“爹娘既没有欠人钱,又没有拿人家东西,平日里又和善,怎会与人结仇?”


    “呃,话是这么说,但是……”何倾有点摸不清头脑,犹豫地看了一眼卢延熹。


    卢延熹打断他,勉强笑道:“或许正是因此才有人嫉恨呢。”


    看来谢家的两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父母的过往,既然师父师娘没说过,那他们最好也不要多嘴。


    谢观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少年的眼中竟是他们看不懂的神采。


    何倾抹了把莫须有的汗附和道:“正是。我想可能就是这帮子无赖找上门,把师父师娘带走了。”


    谢不愁杏眼中满是担忧,道:“那我们去报官吧。”


    何倾和卢延熹一愣,江湖离庙堂之远,“报官”对他们来说是个非常遥远陌生的词汇。


    但是以师父师娘以前的作为……报官怕也是自投罗网吧。


    该怎么说呢?二人陷入沉默。


    好在谢观及时打破沉默:“可能会打草惊蛇,反而对爹娘不利。”


    “正是,正是。”卢延熹连忙和道。


    谢不愁身心俱疲,捧着脸坐下,一句话说出四个人的心事:“那该如何是好呢……”


    谢观敛眸不言,心中略有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