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良人
作品:《明珠在匣》 杂乱的铺子中挂着些铸具铁器,来往布衣白丁与三人华贵的衣着格格不入,空气中浮着些扬尘,沾上了卫明姝的衣袖。
“沈将军。”卫明姝没有抬头,转而又想起刚才御花园中那道目光,只觉得头顶传来沉重的压迫感。
魏姝仪眨了眨眼,“沈将军怎的也从宫里出来了?”
总不能是跟着他们过来的吧。
“我......”沈轩扫了眼四周道:“来打把剑。”
卫明姝满是惊讶,终于抬起头,“沈将军也知道这铺子?”
沈轩没有回答,静静地瞧着卫明姝。
周遭变得安静下来,从铺内依稀传来几声打铁声,卫明姝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此时,铁匠铺掌柜手中捧着一把长剑走过来,笑呵呵地道:“卫姑娘,这就是那把剑了,还差细磨,基本已经成了。”
卫明姝没再理会那道目光,笑道:“可否试一下这把剑?”
“自是可以。”
卫明姝抽出剑身,那剑显然打磨过一遍,剑身青光照人,她将剑尖指地,向下压了压,只见剑体弯而不折,在离地后迅速弹起。
沈轩看向她的动作,眉眼间尽是欣赏之色,他轻笑道:“想不到卫娘子还懂剑。”
卫明姝微微挑眉,“何以见得。”
“真玉烧不热,宝剑拗不断①。寻常之人讲求宝剑坚而不脆,而懂剑之人当知,一把好剑当看其韧性。”
“是”卫明姝眼中也多了些光,抚了抚剑身,“常人只看宝剑坚利,而略其韧性,殊不知这铸剑之道,淬火之术重要,回火亦然重要。一把宝剑当讲求刚柔并寓,以坚克柔,以柔克刚,方能无坚不摧。”
卫明姝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眼沈轩,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剑,皱眉道:“沈将军这把剑有何不妥?”
沈轩道:“倒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上次卫姑娘送了家父一把宝剑,我便想着改日来给自己换一把。”
“沈将军这剑可是用了多年?”
沈轩低头解下腰间那把剑,递给了卫明姝,“不错,此剑虽不是什么好剑,却跟了我多年,便也一直没想着换。”
他常年征战,倒不惯使剑,一直佩着却也不经常用。
卫明姝犹豫了片刻,接过那剑端详了一眼,只见那青纹剑鞘上布有几道剑痕,显然是用了许久,剑锋虽利但已经有几道细纹。
“沈将军此言差矣,宝剑在人不在名,此剑既随将军征战沙场,立不世功,虽无名却也是当世名剑。”她将剑收起,还予沈轩道:“沈将军若信得过,可将此剑交予小店,重新淬火打磨。”
“那劳烦了。”
卫明姝见他应下,便示意李掌柜接过这把剑。
李掌柜听过此人,当日这位沈将军回京,京城茶楼小巷到处都在传其功勋事迹,他当下恭敬笑道:“不劳烦,沈将军乃我大黎功臣,能为沈将军铸剑应当是我的荣幸。”
卫明姝看着沈轩掏银钱的动作道:“沈将军也不用付定金,李掌柜与我乃是故交,既是明姝朋友,便不必如此客气。”
沈轩愣了愣,在卫明姝的一番客道话中还没转过神,只见卫明姝已经转过身,向魏姝仪唤了一声。
“县主可看好了,可有什么不妥?”
“嗯?没有。”魏姝仪的眼神这才向那把剑上离开。
卫明姝又转头笑了笑,“沈将军,先告辞了。”
两人走出铺子,魏姝仪若有所思地看着卫明姝。
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不语,自看到沈轩那道似火的目光后,约莫就明白沈轩是如何寻到这家铺子的了。
只是见卫明姝难得聊得如此尽兴,她便也一直没有开口。
“明姝和沈将军是如何认识的?”魏姝仪问道。
“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家中父辈相识,倒算不上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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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药铺如往日般义诊。
阮文卿正站在卫明姝身旁,安静地看着卫明姝写方子。自从来到长安后,他就时常来到丹青药铺帮衬些。
卫明姝开得是安神助眠的方子,她停下笔微微抬袖将方子交予一旁的老人。
那老人随儿子来京城谋生路,不料儿子于路途感染时疫而死,心情大恸,几月以来难以入眠。
耄耋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世间一大悲苦。
卫明姝早些年看诊,本是为了学习医术,后来她才发现,仅一小小一方药铺,便能看清世间冷暖辛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②,即使是在这太平盛世,依旧有人于世间挣扎。
老人步履蹒跚地离开,卫明姝侧头看向任医正,此时来义诊的只剩最后一人。
那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坐于对面,衣着打扮并不显眼,但那手上的镯子却成色极好,那双手嫩白纤细,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模样。
任医正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病症?”
那妇人面露难色,只一手覆在小腹上,向四周看了看。
卫明姝低眼看去,那妇人小腹还没有凸起,但看这副模样应当是已经有了身孕。
她正将那帕子搭在妇人腕上,任医正的手还未搭上脉,那妇人却先开了口:“大夫,我有钱,只要能保下这个孩子,给多少都行。”
任医正没有回答,一只手搭上腕子,皱眉道:“夫人今年多大?”
“十八......”那妇人小声道。
“夫人这可是头胎?”
妇人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任医正诊病,向来是心直口快,“夫人年龄太小,头一胎伤了身子,这一胎怕是保不住。”
那妇人轻咬嘴唇,眼睛泛红,捂着小腹的手微微抓皱了身上的衣裳:“大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卫明姝看到,面纱下的朱唇微叹。
她生于侯门,对这些宅门之事倒也了解甚多,仔细想想便也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这妇人做这副打扮来药铺前义诊,定也是不想引人注目,勋爵人家注重子嗣,不管这女子家宅有没有妾室,若让家中知晓她伤了身子,保不住这胎,以后怕都是难过。
卫明姝拽了拽任医正的衣袖,看向四周,向任医正指了指门内。
阮文卿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夫人,咱们里面去说。”
几人进了药铺靠内侧的桌子,只见那妇人仍在哀求着:“只要能救,给多少钱都可以。”
任医正当下毫不客气,厉色直言:“这不是钱的问题,这孩子保不了,在大一点,你自己命都难保!”
“大夫,求求你......”妇人捂着肚子呜咽着。
卫明姝向任医正摇了摇头。
任医正看向那妇人的反应,压抑住心中的怒火道,“夫人,你这脉象分明已有滑胎的迹象,若我猜的没错,夫人应当是见了红才来寻医,这孩子至多再过一个月,势必保不住,倒是后孩子成形,胎死腹中,怕是以后再难有孕。”
那妇人在听到“再难有孕”后身子颤了颤,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默默坐于一旁的阮文卿却忽然开口说道:“孩子固然重要,可夫人自己的身子更重要,夫人不如先爱惜自己,拿掉这孩子,将养上几年,总会再有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那妇人心神稍缓,可仍是欲言又止。
任医正看着那妇人泪眼婆娑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唉,夫人不若这样,我先开你一副方子,至多再过半个月,你再来药铺一趟,若还是这个脉象,这孩子说什么要拿掉。
那妇人眼上仍沾着泪水,听闻此言却如同抓住了急流中的枯木稻草,“谢谢大夫,谢谢。”
妇人没有再说什么,拿着方子转身离开。
卫明姝看了看四周,此时药铺已然没有外人,轻轻的叹息,脸上面纱微微拂起。
阮文卿看着那妇人远去的方向,“这世间女子,果然是诸多不易。”
卫明姝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问道:“阮三郎何以有这般感慨?”
“没什么,家母从前生小妹时,也是这般,当时我阿娘执意要生,却是要了半条命,刚才看见这女子,想到旧事罢了。”他又轻叹道,“这世间女子,当先爱惜些自己的。”
卫明姝听到此言,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是这道理没错,可这女子亦有许多难处。”
她看了看阮文卿,眼眸一片深邃,“若阮三郎以后过门的妻子膝下无子,难道不会介意?”
阮文卿惊诧了瞬间,对向卫明姝的目光,郑重道:“自然不会。”
“阮三郎倒是看得开。”
阮文卿笑了笑,颇为潇洒道:“我父母又不止我一个孩子,若要继承家业也轮不到我来操心,更何况,我所要的感情,岂是靠子女血脉来维系的?”
卫明姝微怔,下一刻,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一种冲动而又坚定的感觉呼之欲出。
她定了定神,看向药铺门口,阳光洒在街道,照亮了小小一方铺子。
下一刻,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或许,这便是她的良人呢?
“时辰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去皇后寿辰,今日就不留了。”卫明姝轻笑道:“三郎得空以后不妨多来药铺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