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 榕州还是热舒夫？”


    路小羽不知从哪里搞到台D区罕见的水陆空三栖车，在面板一通飞快操作后，越野模式切换为漂浮模式, 一艘轻捷的快艇滑过江面，拉足马力绝尘而去，留下数条闪光的水痕。


    一句话问完，身后鸦雀无声, 没人回答。


    路小羽转过头，后排的方知许和徐星头挨着头，睡得七仰八叉，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


    这一老一小，一个异能消耗过大, 刚上车就秒躺下，另一个短时间内经历大喜大悲, 又是突破进阶又是朋友离别，情绪波动厉害, 现在放松下来睡过去也情有可原。


    剩下四个倒是年轻力壮，偏偏表情游离，神游天外, 心思没一个听他说话。


    “去哪？”路小羽又问一遍。


    依旧无人理会, 四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路小羽可不惯着他们, 一个加速急转向，快艇涡轮猛地转动, 打出激烈的漩儿，贴着江面宛如低空飞行，他顺手开启天窗，溅起的江水浇了几人一脸。


    “呸！呸呸！路小羽你能不能遵守点交通法！”


    宋可和林优优如梦初醒, 冲到窗外干呕，恶不恶心啊，这水里不知死了多少丧尸呢！


    “醒了？醒了告诉我去哪。”路小羽轻哼。


    庄青砚不言不语地拍过来一块光屏，路小羽腾出手接住，上面已经标注了接下来的行进路线。


    宋可关上车窗，从玻璃里偷看庄青砚的脸，他单手支着下巴，正在垂眸浏览资料，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在眼底投下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不知道在和谁生气，侧脸冻得跟冰雕似的。


    银枭说完那句惊世骇俗的“我喜欢你”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和珍妮弗回了浮空车，据说要赶着和「图斯坦」其他人汇合，向上面提交委托目标。


    “生死无常，你说他要是消失在海门……”


    宋可回头扶住庄青砚，他双眼危险地眯起，语气有种冷酷的认真。


    宋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指了指随处可见的无人机，意思很明显。


    “……开个玩笑。”庄青砚回以微笑，把精神力缓缓收起。


    “他走了，你想谈，什么？”宋可没忘记刚刚被打断的事。


    庄青砚低头望着没事人一样的宋可，沉默片刻，眉心慢慢皱起。


    “他刚刚跟你表白了。”


    “嗯。”


    “你什么感想？”


    “有点惊讶，”宋可实话实说。


    “除了惊讶呢？”


    “……没了。”


    于是庄青砚的脸色变得更加一言难尽。


    “他说喜欢你，你却没有任何想法。”庄青砚渐渐意识到什么，表情严肃起来。


    宋可眨眨眼，虚心请教：“……我应该有吗？”


    庄青砚安静地凝视宋可，忽然想到一个他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问题。


    “宋可可，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这回宋可认真想了半天，摇头，爷爷没教过哩。


    然后庄青砚就不说话了。


    连阴险狡诈的丧尸王都能面不改色算计的庄青砚，此刻坐在快艇里，仿佛遇到什么复杂的世纪难题，罕见地陷入沉思。


    宋可偷看了他很久，默默收回视线。


    其实她能意识到，自己除了有些笨，在情绪记忆方面也相当迟钝。


    她这毛病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普通孩子会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但宋可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达，别人哈哈大笑，她跟着呜呜流泪，别人哇哇大哭，宋可眉毛打结，小脸涨红显得尤其愤怒，所以不了解她的人，比如阿庆嫂，就会觉得这个小孩阴郁难测，实在不讨喜。


    宋可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爷爷告诉她，要她平时多观察多学习，从模仿身边的同龄人开始，他说宋可是很聪明很聪明的孩子，一定能学好。


    受到鼓舞的宋可努力学习，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和别人一样，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除了说话有些结巴，再也没有不合时宜的举动，“正常”的情绪表达成为了她的本能。


    但唯独喜欢，宋可始终学不会。


    她没有父母，爷爷也没有奶奶，孤独长大的旅程里，身边并没有参照物可以告诉他，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宋可喜欢爷爷，也喜欢V587的队员，但她觉得，庄青砚指的应该不是这种喜欢。


    “问你们，一个问题，”想不通的宋可干脆直接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林优优瞬间精神饱满，凑过来八卦兮兮地问：“谁！谁喜欢你？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白了？”


    “嗯。”宋可诚实地点头。


    “呵，某人终于坐不住了？”路小羽的六条机械臂啪啪鼓掌。


    “喜欢就要在一起啊！”林优优瞄庄青砚一眼，故意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


    “在一起？”宋可更迷茫了。


    “先拍拖，订婚，结婚，然后……”路小羽卡了一下壳，缺乏实践经验的他严谨地翻了翻资料：“共同诞育爱的结晶，《旧文明风俗伦理解析》是这么说的。”


    林优优立刻反对：“现在都末日了，拍拖和订婚就跳过，直接结婚吧！”


    路小羽比较关心另一点：“那结晶呢？如果分工带的话，我建议排个日程表，户籍落在哪儿？以后上学怎么办？留波尼不错，或者阿斯卡尔，我比较推荐这两所院校。”


    林优优点头：“户籍确实要慎选，弗拉拉和桐湾也可以啊，我觉得男孩就学医，女孩学艺术。”


    路小羽又开始翻资料：“如果诞育双方是基因优选者，婴儿的性别可以进行自主……”


    “闭嘴。”庄青砚冷冷开口。


    “？”路小羽张了张嘴巴，刚要表示抗议。


    “闭嘴。”庄青砚再次面若寒霜地打断他。


    “……银枭，”他的语气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表白的人，是一个叫银枭的混账。”


    林优优：“……what？（什么鬼）”


    “……啊，”路小羽安静了几秒，冷不丁开口，“银枭是谁？我们队里有人叫这个？是你新起的外号吗？”


    “银枭是「图斯坦」的队长。”林优优蔫蔫说完，往副驾驶座瞥了眼，兴致缺缺地坐回去。


    听到图斯坦的名字，蜷在座位上跟锯嘴葫芦似的素察，手指不明显地动了动。


    全程都在状况外的宋可茫然发问：“……什么是，爱的结晶？”


    “没有结晶，”庄青砚冷笑，“除了碎片，他什么都别想有。”


    直到抵达下一个打卡城市前，飞艇里除了鼾声，始终保持死一般的寂静。


    *


    丧尸王死后，尸潮带来的威胁减弱，难民潮的情况有所缓解，幸存的城市也得到喘息的机会。


    后半程的比赛，进行得风平浪静，至少在V587这边，称得上一句“无聊至极”。


    弗拉拉的观众追求惊险与刺激，而V587在杀死丧尸王的惊艳操作后，迅速回归佛系，慢悠悠地跟着别的队伍打卡，偶尔来内定冠军的直播间逛两圈，不是宋可举着终端垂着脑袋不知道在干嘛（其实是数钱），就是徐星和方知许为大家表演呼呼大睡，连打卡都是勤勤恳恳的素察一个人去的，其余几人更是极少在镜头里出现。


    看不到精彩内容，直播间的流量飞快下降，观众们渐渐也没了兴趣。


    V587有多懒？懒到专挑别的队伍已经打完卡的城市走，就跟在人家后头——美其名曰：捡漏。


    连弹幕都开始刷“这哪是冠军，分明就是摆烂之王”，“V587咸鱼行为大赏”……


    转天，话题讨论度最高的变成了「三个孙子一个爷」和「顺兴茶楼」之间的恩怨厮杀。


    两支队伍交手三次，最后以肖晨腹部受创，项老重伤昏迷而告终。


    「肖晨下手够黑的啊。」


    「项老对端木亓也很黑啊！刺杀都做得出来，活该遭报应。」


    「老爷子年纪大了，这把不一定熬得过去。」


    果然，一天后，项老死在了终点前一站，榕州。


    「顺兴茶楼」因为内讧严重，谁也不服谁管，最终没能完成比赛，遗憾退场。


    不过这些都与V587无关了，两天后，打卡完成的V587顺利回到终点——弗拉拉。


    每次来到这座城市，总会带给人与末日截然不同的迷幻感，而这次，迎接他们的，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大庆典。


    热烈的欢呼声里，宋可和徐星举起了代表冠军的奖杯，虽然其余成员以“不方便出席”为由，拒绝公开露面，但V587的名字，早就被整个联盟东部所知晓。


    弗拉拉、桐湾、木丹、榕州……


    琉璃港、绿水城、沙耶、海门……


    不同的C级和D级城市留下了关于他们的传说。


    与冠军获得的500万联盟币相比，附加的1000积分只能算毛毛雨了。


    算上在海门完成的S级委托，获得的双倍奖励，V587如今的积分达到了恐怖的70万，距离B区的50万门槛已经绰绰有余。


    庆典结束后，V587来到塔楼顶层，见一个人，或者说，一台人工智能。


    除了积分和联盟币，王座竞速赛最重要的奖励，还有城主伊利亚承诺的，一次实现心愿的机会。


    按照约定内容，这次机会被宋可让给了林优优。


    冰蓝色的数据流铺成华丽的地毯，一道修长的人影静静倚在沙发里，等候他们许久。不再是初见时虚幻的全息投影，眼前的伊利亚，经过半年的脱胎换骨，早就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


    宋可望着伊利亚，忍不住想起她问过庄青砚的问题。


    如果一台人工智能，他拥有独立的意识，可供自由支配的身体，那他还是人工智能吗？


    你想说伊利亚已经是人类？当时的庄青砚的眼神有几分意味深长，但那位，未必想做人。


    “晚上好，我的冠军。”伊利亚微笑着主动打招呼。


    林优优摘下面具，伊利亚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她不是“张三”。


    宋可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有些颤抖，捏了捏她的手背，权作鼓励。


    林优优深吸一口气，清晰的语句回荡在空旷的顶层：


    “——伊利亚，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人？”伊利亚架起一条腿，眼底升起星星点点的兴趣：“据我所知，你们队伍里有极其出色的治疗系异能者，救人的话，他应该比我擅长。”


    “我知道，”林优优点头，“只要没死，或者不是马上就死，老方都能救回来。”


    “但我想救的，是一个死人。”


    伊利亚微露诧异，就连V587也大吃一惊，他们虽然知道林优优想救人，但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林优优打开终端，播放了一段录像，是她出发去罪恶之都前拍的，地点是桐湾的第五医院，病床上躺着一位全身插满各种仪器的病人，不，用病人来形容并不贴切，这人的腐化程度已经超过三级病变，比堕落者还夸张，外形和丧尸相差无几，它了无气息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具尸体。


    “这是我的姐姐，林秀，因辐射引起的丧尸化不可逆，她的身体已经无法使用。”


    林优优指尖蜷缩，眼神从伤痛慢慢变得坚定，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所以……我想请你把她做成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伊利亚轻笑一声：“有趣，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件事用不着我出手。”


    他微微抬手，一道细小的数据流指向路小羽：“你似乎不太了解你的同伴，需要我帮你推荐吗？比如这位……路氏百年难遇的天才，把人改造成人工智能，他一样能做到。”


    路小羽正盯着某台超级计算器，明明屏幕没有显示任何内容，他却看得目不转睛。


    林优优却缓缓摇了摇头：“我想要的，是叫做‘林秀’的人工智能。”


    路小羽可以填补记忆，比如在罪恶之都，他就修复了冥王残缺的意识，让他能够成为“胡庸”，但修补完的胡庸已经不是曾经的冥王，而林优优想要的，是完全拥有她姐姐记忆的林秀。


    “我的姐姐，林秀，十四年前，在洛亚克事故中，被宣判脑死亡。”


    听到某个熟悉的关键词，庄青砚不明显地抬了抬眼皮。


    林优优父母早逝，从小被比她大一轮的林秀带大，林秀从桐湾医科大学毕业那年，参与了一项由青岚主导的秘密科研项目，从此姐妹俩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最后，林优优得到的就是姐姐因为核泄漏死亡的消息。


    十四年来，在桐湾顶尖的医疗条件维护下，林秀虽然脑死亡，但辐射程度一直处于可控范围内，直到末日爆发，丧尸化急剧加速，哪怕医生已经判定林秀彻底成为丧尸，林优优也不想放弃。


    她刚看到完全丧尸化的林秀时，根本接受不了，那段时间，林优优疯狂收集晶石，寻找专家，匿名参加比赛，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会想尽所有办法去试，哪怕希望如此渺茫。


    后来，林优优遇到了宋可，方知许，路小羽……胡庸的遭遇为她打开了新的思路，她想到让林秀以另一种生命体的形式活下来。


    但其中缺乏最重要的一环。


    这一环，只有伊利亚能做到。


    “林秀她，曾经做过记忆存储。”林优优一字一句地说。


    “那份备忘录，她一直有定期更新的习惯。”


    “我想从你手里，换回她的记忆，我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林秀。”


    “我还想知道，十四年前，在洛亚克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忆存储，是只有弗拉拉本地人才知道的秘密。


    弗拉拉的人工智能高度发达，在伊利亚还没有当上城主前，这项独特的服务就已应运而生。


    一旦随着年龄增长，人类的记忆能力会逐步衰退，逐渐遗忘很多事，但计算机不会，所以弗拉拉人可以在AI处进行存档备份，通过弱电流刺激，把脑电波和神经元与固定的AI端口结合，与AI共享记忆里的存储模块，这种行为相当于在云端形成同步的“备忘录”，当人类因为意外、老迈、健忘等原因失去某段记忆时，可以通过“回档”功能找回。


    伊利亚横空出世后，作为一台超级人工智能，也作为弗拉拉的最高掌权者，他理所当然连通了所有的智能终端，包括被用于记录“备忘录”的那部分，所以他拥有弗拉拉大多数人的记忆，这也是为什么——伊利亚能知道一切。


    而林秀，是最早一批参与项目的志愿者，她将自己出生以来的全部记忆，都存进了AI。


    无声的寂静里，伊利亚笑了笑。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可以替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