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紫述香
作品:《快雪时晴》 历下,真是一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在她嫁去历下前,舅舅就总写信来向小娘要钱,小娘心软便一直给。
父亲好歹也是监察御史,苑希和小娘原是不用过这么拮据的日子,奈何有个无底洞的舅舅,筛月阁就没一日不是紧巴巴。
“说是表哥想念殷小娘与兄长、妹妹。”萃帛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也是轻视,“说要来于郢看你们。”
“什么?”
说起这个表哥殷骏捷,就是苑希未来那个当了数年秀才大老爷的丈夫,真是让苑希恨透了!
萃帛也没见过他,并不了解其为人,只听小娘总是提起,所以也抱着一丝侥幸,“也说不定殷表哥确实聪慧。”
苑希可是见识过的,聪慧就别提了,他确是不过十岁便考上秀才,但这秀才一当七八年,便没了后劲儿。
关键,苑希对他人品的失望更甚这些。当时,她呛了水又冻了两日,没调理身子就连日赶路去了历下。
一路颠簸,最后落下了个痨病,还未到历下她就咳得吐了殷骏捷一身苦水,便被殷骏捷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不过是因为她弄脏了他花高价定的那套织锦缎氅衣。
还没来得及反驳萃帛的话,芸娘推开门,是殷小娘更衣回来了。
殷小娘站在桌前也不靠近苑希,“今日我念了几册经文皆都回向于你,想来再过不多日定能下地了。”
小娘的冷漠苑希是知道的,她总愿意亲近菩萨而不是自己,叫年幼的自己生活在期盼中。
跟前的芸娘便要和顺不少,她从殷小娘身后走过来假装整理了凌乱的碧纱,对苑希劝慰道:“希娘这两日看来人也清醒了,小娘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碧纱橱中的人双眼低垂微微颔首领了芸娘的好意,然后轻声问:“听说历下来信了。”
一听历下,小娘腰板儿都直了,“是啊,你表哥来信问年节好,还捎了不少好东西来,比大郎妥帖多了。”
猜也知道送来了什么,风干菜、鳜鱼干,还都是殷家吃不完剩下的才会送来于郢。
“年都过完了,信才送到。”苑希语气中满满都是鄙夷,她知道殷家都是等着殷小娘送去过年钱之后才会准备回信,一来二去就晚了。
听出她话中不善,殷小娘眉头微皱坐在凳子上别了一眼碧纱橱,昏暗之中只能见着里面瘦小的身影无力地靠在圆枕上。
“这些都是心意,世间最难的偏就是这个。”殷小娘没什么文化不识得文章,想说几句殷骏捷的好,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形容,“你大哥哥见得多,也没说想办法将舅舅家接来享福。”
“想在于郢站稳脚跟,我哥哥可帮不了他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娘总想将他们接来,不如让舅舅和表哥找门好生计,维持生活。”
本是好意的话语,殷小娘却是跳起来跺脚,“我侄儿可是见县官不跪的秀才!你难道要叫他去做工不成?你们一家子就过了些卖儿卖女得来的好日子,便觉得能腌臜别人了?”
小娘总是蛮横,说不到几句就要吵嚷,苑希在病中没有力气,实在不想与她掰扯,“今年我便十四了,过几日我身子好了想去求母亲说一门亲事。”
这怎么把殷小娘心中所想给说出来了!她正是等着苑希十四、五岁好配给自己那侄子呢!
苑希虽是庶女,但婚姻嫁娶都是当家说了算,所以在殷骏捷来于郢前小娘从没提过苑希的婚事,便是想拖一拖。
“你,你如今最重要是养好身子,成亲一事并不着急。”小娘磕磕巴巴说着,“朱大娘子事忙,别拿这些事去烦她。”
一直没有动过的苑希这才伸手轻轻撩开碧纱橱,“毕竟子女的婚事只能父母做主,否则我今日求了小娘便省了事儿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殷小娘脊背软了下去,从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今日竟说出句抵心口的话。
“你是我生养的,几时用得着她朱玉说了算?”殷小娘见没能糊弄过去,立刻又摆出了胡搅蛮缠的劲儿。
在篪国,哪怕是庶子女也都是养在当家主母身边,像苑希这样由小娘养大的娘子若被人知道了,恐怕连脊梁骨都要戳穿。
每年上元正灯,苑希也会因此事被熟知的一些人家嘲笑,她从没在意,只是没想到今日小娘能这般大言不惭说出口。
她坐在床边,缓缓将碧纱挂在木勾上才露出了自己的脸,“大娘子便是说了不算,也轮不到我们来说。
于郢是京城,就是隔壁邻舍也并不了解我家底细。可历下不同,家家户户大门敞着,村头丢根针村尾半日便能知道。
小娘不在乎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舅舅一家在历下生活,要想不被人背地里诋毁,可不是将自家女儿打发去那么简单。”
从来没考虑过这些的殷小娘担忧地看向芸娘,二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却也是并不知如何是好。
见小娘已经没了主心骨,苑希才开始忽悠道:“其实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表哥的亲事,反而应该先叫父亲给表哥在于郢谋个差事。
察院里大大小小的官,若是被看中了,今年秋闱就靠着这点子人脉也准能中了进士。”
这话听起来荒唐,但苑希知道小娘一定会信的,因为父亲的监察御史便是外祖沅江伯托了关系从广陵调上来的。
就是前世的自己也是如此单纯,别人说什么都会信。
明显殷小娘已经在考虑此事,苑希便再加了一把火,“若是表哥能当上十三道监察御史其一,以后再回历下接舅父舅母,那是何等风光!”
说到这里时殷小娘已经站了起来,殷骏捷若是来了于郢,升官发财,还能娶了苑希生个大胖小子,那她对自己父母就有交代了。
殷小娘招呼芸娘现在就去嘉禾院,先将苑希的父亲想办法叫回来。
要想叫殷骏捷来于郢简单,要给他安排差事便是如比登天,父亲为人胆小懦弱,就是自己的官都还没当明白。
更何况父亲是个木讷少语之人,小娘便是去与父亲胡搅蛮缠,没个两三月他二人都掰扯不清。
这便是苑希想要的,至少给她些时间恢复这身躯。
与殷小娘争辩时耗空苑希所有的精力,她渐渐瘫软在圆枕上又一点点滑入被褥之中,又闻到了熟悉的紫述香味道。
紫述香的气味并非人皆能用,它代表着高贵、神秘,是郁西四大家族共有的族徽。
而这紫述香只有西域的巴尔喀什湖边才有生长,如今只有一人用得起。
那人便是夏国公的长子,皇帝无限宠爱的郁西世子——和呈辞。
皇上命人将巴尔喀什湖边生长的所有紫述香尽皆送到了篪国国都于郢城中,制成了这独特的香氛,专供他一人使用。
人尽皆知,皇帝宠爱这个郁西世子比篪国太子更甚。
但如此耗费财力的举动,也让篪国百姓对郁西国颇有微词。
醒来时,她发现那萦绕周围的根本不是紫述香的味道,空气中全是香蜡味。
苑希只觉窒息,这时候点雩拿了猩红的药丸来,药丸散发着酸味,味道辛辣酸腐,实在难以下咽。
最后点雩兑了水又加了血余炭一起,一点一点喂到她嘴里。
“烧好像退了,萃帛姐姐,你快来看看。”
萃帛正站在外廊看着筛月阁的月洞门出神,一听苑希烧退了,便立刻往回走。
她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而是等身上的寒风散去才上前摸了摸苑希的脸,这才放下心来,“确实好些了,不知道是药水浴起了作用,还是世子派人送来那酸涩的药有效。”
点雩面带喜色地站起来,一边翻着柜子里的东西一边问:“那要不要多给姑娘吃一些?”
萃帛拍了她的手背,让她将东西放下,“那是药,你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点雩很是听话,立刻便松了手,眼睛却没离开这箱子,“凯风可说了,这灵丹比送来的那支百年人参都好。
那碗大的紫灵芝都是放在最下面的,可想这奇怪的药多金贵了,这些药若是换了钱,够我们整个苑府开支多少年呢!”
萃帛年纪大些,说起话来很有姐姐模样,“是药三分毒,再贵也是伤身子的,更何况那日祝由师特地嘱咐了不能多吃。
十三科的祝由师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看得起的,多亏了世子亲自去请,可不能浪费了世子的好意。”
“咳咳……”躺着的苑希止不住地咳嗽,明明已是午间,天空却异常压抑,本以为是天气不好,却接连两日都是如此。
依然柔弱的身子勉强支撑着往走廊外看去,“是周围邻居在烧纸么?”
苑府坐落在民居当中,周围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就是烧纸也没有这么费的。
点雩连忙给她披上外衣,也探头看去不散的乌云,“没有呀,我没有闻到味道,大抵是春雨要来了吧。”
萃帛反倒来了兴趣,“希娘这鼻子倒是灵的,这也能闻到,看来过几日又要不停擦凳子了。”
苑希好奇她为何如此说,问她:“萃帛姐姐是知道些什么?”
萃帛也不藏着,往汤婆子里装上些滚水塞到被褥中才慢慢解释起来。
“听说孤竹国的公主病了,前些时日也是烧了不少东西,那黑烟弥漫,一路从孤竹吹来了于郢。”
孤竹是北方草原上最大的部族,这风一路千百里到了这里,可谓是盛大。
苑希便是从紧邻孤竹的地方被吹了回来。
“据说,孤竹的国王子植羽淳举办了一场空前的大法事,天都熏黑了。”
等她们话说完,苑希已经吃了一盅蛋羹,质日天明,苑希醒来时,下了天庆三年最后一场雪。
孤竹国十四岁的公主子植羽追病逝。
一个是孤竹国王捧在手心的公主,一个是篪国的普通小娘子,同是上元发烧,子植羽追却没能救活。
这场盛大的葬礼久久不散,远扬千里的味道让苑希越来越清醒,好像那个躺下再也不起来的冰冷的人是她一般。
苑希想着从未见过却与自己这么相同的子植羽追,有一刹那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