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片声

作品:《快雪时晴

    子植羽淳,苑希再熟悉不过了,她住在历下时,总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孤竹国人自称是原住在篪国孤竹城的殷商后人,殷商热爱迁都,一来二去竟迁到了草原上。


    苑希每次听他们这样讲都觉得不太可信,篪国也喜爱迁都,短短一百多年就换了三个地方。


    但是篪国人对都城于郢爱得深沉,所以迁了三次,国都依然叫于郢,只是现在的于郢古称执鄀,所以于郢也称为鄀京。


    萃帛只知道,二十年前孤竹铁蹄南下孤竹城,说是夺回失地,而后就一直盘踞在孤竹城附近,一到冬季就会进城抢掠。


    苑希却较她更清楚,只是那些事是苑希去了历下才了解到的。


    草原上再是打得厉害,她一个生活在鄀京城小暖房中的丫头也是一概不知。


    又躺了两日,浑身发酸,但她心中隐隐地呼出一口气来,因为归娘来看她时说:“大娘子还说希娘身体康裕了正好去给郁西世子道谢呢。”


    这次郁西世子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去叩头谢礼是应当的,她低下头愧疚地浅浅一笑,“是我身子太差了,不能亲自前去道谢。”


    才怪!她巴不得这辈子都千万别见那和呈辞才好呢!


    归娘替坐在床上的苑希掖了掖被子,嘱咐了几句,告诉她会让大姐姐婆家前去道谢。


    苑希知道,宰相家人都七品官,自己的父亲一个从七品,根本不够看。大姐姐苑楚楚的婆家是安定侯家二房,公公是正四品的正奉大夫。


    正奉大夫虽只是一个散官,但当初也是靠苑正储的丈人沅江伯的面子才定下的亲事。


    大姐夫宋乔林虽考了两次没上榜,直到祥熹五年天外飞石开了恩科,皇上十分喜欢他,钦点为枢密院计议官。


    这是苑府能攀到的最厉害的关系,请他们去向郁西世子道谢,也算是体面。


    反正只要苑希不用去,她就都不在意。


    在归娘还没离开时,她还故意捧着点雩煮好的药一口饮下,“都是我不好。”


    话还是要说的,毕竟去谢礼不知道要磕多少头,这本是她应该做的,现在劳烦了大姐姐一家,虽然他们不一定不乐意攀上郁西世子。


    归娘走后,苑希看着空空的药碗想起了那撒了一地的药。


    想起了他二人上一世的第一次见面——


    刚起了头,她就将自己的记忆打断,山有顶峰,海有彼岸,如今能回旋过往,就不要再愁肠百结。


    她坐在床边,透过隙开一条缝的门看着狂风卷落树上的积雪。花雪随风不厌看,一片飞来一片寒。


    这大冷的天气住在碧纱橱里,北风也是会透过纱窗进来的,而后这纱又缓去不少劲道,反让她感觉舒爽。


    点雩端了些白粥进来,阖紧了门,阻挡了外面的冬日残景。


    她要将白粥喂给苑希吃,身体已然大好的苑希却摇了摇头,“我想吃千金碎香饼子。”


    嫁去历下后,实在也吃不惯当地的东西,这些时日又总是白粥,她只觉得难以下咽。


    点雩很愿意照顾苑希的生活,听她要吃千金碎香饼子,立刻就挽了袖子去小厨房。


    等终于吃上这满口钻香的饼子,苑希又有了一个提议,“我们搬回暖阁住吧?”


    这个筛月阁本就不大的厢房里放置着一个碧纱橱显得拥挤。更不说住在小娘的碧纱橱,等天一黑便不敢再说话。


    她与小娘也从来不亲近,就算是女儿病了,殷小娘也只是每日清晨看看,便又念佛去了。近来小娘更是热衷于让芸娘谴人去察院寻父亲回来说事,没时间搭理苑希。


    眼看着病就要痊愈,苑希自然是想搬走的,任哪个金钗年岁的小姑娘也不想在佛龛前跪坐整日。


    点雩早就想回暖阁,她和苑希从小住在暖阁里,那里才是她们的家。


    这么一想苑希就忍不住了,她吩咐点雩去传话:“你告诉小娘,‘玉枕纱橱,半夜凉透’,我们回了暖阁,她还能省些银炭。”


    因着这碧纱橱是夏天才有的物件,四面透风,夏季倒是清风徐来,这冬日里从不见谁家搭这物什的。


    所以大娘子让人送来碧纱橱时,殷小娘也是恶狠狠说朱大娘子要冻死她,大娘子说不是这个意思,又叫人送来了好些银炭。


    这碧纱橱是大娘子让搭的,苑希可不敢拆,只是吩咐萃帛帮她收拾东西,一会儿点雩回来就搬去隔壁。


    谁知点雩回来却带回一句话:“小娘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几时学会拽文了’。”


    “那我们到底是搬还是不搬?”萃帛站在她们三人里是最高的,问起话来也不像个侍女。


    苑希当然是要搬的,只是没想到萃帛竟打算与她们一起回暖阁去。


    暖阁在殷小娘厢房外间,说是暖阁,不过是一处杂物间改成,是因着苑希小时候睡觉不老实,吵得殷小娘睡不着,才给她单独收拾出来。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斩后奏,三个人带着并不多的东西,回了暖阁。


    这间小屋子干干净净,最大的只得一张木床,床边有一小矮几,上面原本是放着一面铜镜。


    两年后这铜镜便再照不出人样来,好在现在却是崭新模样。


    暖阁很小,却装着她所有的秘密。


    开门处有一方小桌,并两个小马扎,这些低矮的物品看在阔别两年的苑希眼里,一切都像是孩童办家家酒时的玩具。


    矮几面前有整个暖阁唯一的一扇方格眼窗,上面挂着两个小风铃,是苑希自己用陶片做的。


    上一世呈辞问她生辰时想收到什么礼物,她说:“风铃吧,风吹的时候好听。”


    他却问她:“那没风的时候不就听不见了?”


    他说要送她汝窑,开片时的声音比风铃还好听。


    她眼珠子一转故意要刁难他:“那它不开片的时候不也没声音?”


    这还不简单,呈辞想都没想,便回答:“我多送一些不就好了,总有一个在开片。”


    苑希很开心,但她并不需要那么昂贵的礼物,“汝窑那么贵,就没必要为了这个花费大代价了。”


    他给她买过不少东西,她一样都不要,因为她要是收了,一回家肯定就会被小娘发现她撒谎了。


    相比那些金银珠宝,苑希更在乎面前的人。


    而今生上元节那日她摔破了头,处在昏迷状态下与他见面,总算避免了尴尬。她一直觉得自己若是再见他一定会哭,或许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的委屈。


    左右一想,她又开始动摇,开始怀疑与他心意相通的人不是和世子。那日哥哥去赤乌坊寻他,或许是寻错了人,他没有丢下她。


    安慰了自己几句,她又很快开始劝自己,不要沉迷于往事。


    她的目光从方格眼窗看出去,这扇窗能在夏日时看到漫过墙头的紫薇花,像是一幅装裱画。


    紫薇花又名百日红,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在开花,花瓣纷繁,这是苑希从小最喜欢的景色。


    她喜欢温暖,喜欢绚烂。


    殷小娘听说苑希搬回了暖阁也没阻止,只是这一晚,三个人因为没有架炉子,把苑希又冻病了。


    听闻苑希又略发起烧来,殷小娘也没来看过,苑希便一整天就这样坐在窗边胡思乱想,这最后一场雪也终于在这个夜晚停下。


    “一直这样看,眼睛受不住的。”点雩正在往浴桶里加热水,进来见了也探头望向外间,虽然劝苑希,却也好奇,“姑娘在看什么呀?”


    苑希看着已然晴朗的夜星点缀天空,念道:“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杳杳即长暮,千载永不寤。”


    天空中闪烁的星是她曾经无数的牵挂,重活一世,这些牵挂只盼着再也没有才好。


    以前小娘不让苑希读书,她便只在大娘子幼子苑翼启蒙时跟着学了些识字。


    后来在历下无事,自己学着看书,倒也将殷骏捷买来充面子的书都看了个遍。别的她说不出,只能附庸着念两句词罢了。


    萃帛抱着刚收好的被子往床上一放,也走到窗边来,“无病呻吟!”


    她探头去看外间的晴空中映着无数颗星子,“这黑夜如何就昏暗渺茫了?星屑一样能发光!”


    苑希与萃帛相处不久,竟不知她读过书,“萃帛姐姐,你读过书?”


    萃帛也帮着点雩去拎水,轻飘飘丢下了一句:“学过几日,后来家里没钱也就没学了。”


    苑希略崇拜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自己也是在历下实在无事才开始看书。她发现书中是有些自己没听过的道理与世界,后来便喜欢上看书,没想到萃帛也看过书。


    她二人忙了半晌,苑希却直到水温已经有些凉意才坐在了浴桶中。点雩靠在桶边,将手放在水里试着温度,嘟囔着水这样凉,人怎么会舒服。


    苑希玩着水,想着今年秋风去时她便会遇见呈辞,至多还有半年。而明年,天庆四年春天时,她掉入河中便从此离开了于郢。


    曾经那些懵懂时光,现在看来都叫她感到好奇与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