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碧纱橱

作品:《快雪时晴

    “萃帛姐姐,快下雪了。”还穿着那身粉衣裙的小丫头开心地探头来打着报告。

    只见黑压压的天空彤云密布。

    萃帛正在屋里把柜子擦了又擦,最近空气中漂浮的黑色粉末,让一切看起来都灰扑扑的。

    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只是叫外面擦地的小丫头进来帮她换了一帕水,又继续擦起凳子来。

    小丫头把几块帕子都搓了搓放在一旁,免得萃帛受伤的手碰到水,问:“你说姑娘什么时候能醒?”

    “你声音再大些,一会儿就吵醒她了。”叫萃帛的青衣女子认真擦着凳子,很不想说话。这些讨厌的黑灰,她一天要擦三遍。

    小丫头不敢再惹萃帛,轻轻退了出去。

    “咳咳……”说下雪时,苑希就已经醒了。

    她轻轻睁开眼,四周笼着纱,什么都看不真切,透过围绕她的薄纱,外间的一切就如那镜花水月一般。

    苑希稍一挪动,萃帛立刻就发现了,靠近她的身边轻轻问:“希娘,你醒了?”

    “点雩……”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只是从嘴唇的尖上发出来。

    “希娘,我是萃帛。”

    苑希当然知道她是萃帛,是小娘的侍女芸娘的侄女,她与她没什么交集。

    “点雩……”

    “希娘是在叫小豨吗?”萃帛试图将苑希扶起,苑希却不肯。

    小豨……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粉衣的丫头探头进来,问:“萃帛姐姐,你叫我?”

    “希娘醒了,你去舀一碗白粥来。”

    粉衣的丫头噌地站了起来,眼中含着泪珠,嘴角却是笑的,她立刻点点头去了小厨房,从她身旁的缝隙中能窥见外间一切都被覆盖在雪重天寒的青苍之下。

    等她舀来白粥却又只是隔着纱帘不敢往前来看,只知道站在外面抹眼泪。

    苑希不肯吃萃帛喂的白粥,只是一直伸着手要拉那哭泣的小丫头。

    小丫头比她还小两岁,从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只知道自己远嫁后,小丫头也被卖去了父亲的家乡广陵,苑希已经没有在广陵生活的记忆,听说是在广陵的一个乡下。

    小丫头抽泣着来握住苑希的手,那温润的感觉告诉她,这一切可能不是梦。

    “这是哪里?”苑希一丝力气也无,只能用气音问。

    小丫头连忙靠近她,小声回答:“姑娘,这是小娘的房间,是临时搭的碧纱橱。”

    她回到了于郢城!她回家了!

    难怪她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原来是小娘的房间。这房间本就不大,又睡在碧纱橱中,所以才会看不真切。

    回家了,苑希感觉心口有一团热气往上涌,变成泪水在眼眶中氤氲。

    她挣扎着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碰到了额头包的纱布,看来那场大火捡回一条命,却破了相。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很想知道自己回来了多久。近乡情怯,她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她做梦都不敢想她还能回到于郢。

    “天庆三年的正月十九呀。”小丫头伏在苑希的床榻旁,眼睛湿漉漉的望着她,“姑娘,你已经烧了好些天,这个年都没过好,你放心,你吃了那么多补药,会好的。”

    天庆三年……

    苑希心中诧异不已,她以为自己是在大火中得救,这已经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萃帛见她二人说个不停,害怕苑希身子受不住,快快抢白道:“小娘一早就去给希娘祈福,想来得知希娘醒了,一定很快就回来了,希娘先吃些东西,休息片刻才好见小娘。”

    等萃帛将苑希扶起,又垫了一个软枕在她背后,她还一直拉着小丫头的手不放。

    她想了许多在历下时想要说的话,开口却是这一句:“以后你就叫点雩。”

    点雩以前的名字已经无人知晓,总之她卖进苑府以后,殷小娘说:“既然照顾希娘,就叫小豨好了。”

    起初也没人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直到她表哥来后,嘲笑点雩是小母猪。

    篪国人古来称猪为豨,称虎为於菟,每次见表哥以此取笑,苑希对他的厌恶就一日加重过一日。

    旁的什么都来不及多说,苑希对萃帛招招手,萃帛比苑希还年长些,脑子比点雩更清楚,所以自己才向她询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每年上元节,官宦人家都要去正灯,顺便上香磕头,旁的什么殷小娘都可以不去,只这给佛祖上香,她是一定要参加的。

    朱大娘子与殷小娘总是不睦,却又总是容忍她,就连这样的时刻也任由殷小娘跟着。

    苑希过完年就要十四了,平日小娘总是由她素面朝天,这日上元,大娘子让奶嬷嬷也稍微替她打扮了一下。

    大娘子是不知道苑希已经烧了两日,只是小娘总想着能熬过去,还觉得去拜了佛更能好得快些。

    谁知她头上不过戴了几朵银簪花,便在爬山时受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见她一个跟头竟磕出了血,小娘害怕血光冲撞佛祖,只是叫芸娘按住,让几个侍女带着苑希回府找郎中去。

    “我们到了马车那里,仆妇和马夫都休息去了,根本也没人,只能遣人去找。

    那时黑云翻墨,眼看便是要落雪,这个时候,郁西世子策马而来,他的衣袂翻飞,我当时觉得他就是天神下凡,来救娘子的!”

    苑希一听郁西世子,立刻打断了萃帛的话,“哪里有天神下凡。”

    重来一次,就没有彼此纠缠的必要了,今生就算他救了自己一命,也抵不过前世对她的伤害,一切都断在这个上元节便是二人最好的造化。

    她不想再听郁西世子的事情,只招手让点雩过来问她:“我这烧是怎么回事?这碧纱橱又是怎么回事?”

    “碧纱橱是大娘子让人送来的。”说着点雩靠得更近些,悄悄在苑希耳边私语:“小娘那天和大娘子吵得可厉害了,说哪有让发烧之人住碧纱橱这样的四处透风之所。”

    苑希抬起眼神去看她,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小娘对自己的关怀。至少小娘也在考虑自己的身体,不是么。

    但是很快点雩又说:“小娘还说,你这是年节里积食,饿几顿清清肠就好了。”

    好吧,小娘一如既往。

    平日里她都跟着小娘吃素,身体长得还不如普通人家十二三岁的孩子,大娘子多次表达了关心。

    这会子过年,好几顿都是大家一起吃的,苑希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诱惑,可着那鸡鸭鱼肉胡吃海喝。

    虽是有些前因,她依然很怀疑小娘说要饿她几顿是在和大娘子置气。

    刚才被苑希错开了话题,点雩内心其实也很想听萃帛讲上元那日的事情,那日她光顾着哭,都没多看那郁西世子几眼。

    现在萃帛提起那日的事情,她倒是记起了一些,当时天色晦暗,郁西世子就像是从乌云中劈开了一道光。

    他眼眸深邃,又是在高头大马上,说他是天神下凡,那是一点没错。

    点雩这会儿又凑到萃帛面前去撒娇道:“萃帛姐姐,你再多说些。”

    萃帛也不是性子和顺的,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就说是我当时觉得像是天神下凡嘛,那时郁西世子就是打马朝着寺庙来的。

    他见点雩在哭,一勒缰绳停了下来,问她为何哭,我就说我家娘子受了伤。

    当时他好像很忙,从怀里拿了些银子让我去请大夫就准备走,那时候山脚哪有什么帮忙的人,我就拉着他的马缰不让他走。

    我和点雩对他痛哭了半天,他也不恼,然后不知听到哪里,突然从马上下来,一个箭步就站在了马车门口。

    就站着!”她学着郁西世子当时的样子,伸手想推开马车的门,却又收回手。

    试探几次,他拿出一块玉佩交给萃帛,“我的马车在后面,很快就到,你用这玉佩令凯风立刻带她前去不远处的玉虚观,不得有任何拖延。”

    此刻点雩扮演着当时的萃帛,双手握住虚空的玉佩重重点了点头。

    苑希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会闻到一股他的味道,是他的马车。

    凯风是他的随从,让自己最亲近的人留下帮助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若她不识得他,定也觉得他是好人。

    萃帛捧着脸,还在想着那天的一点一滴,“郁西世子人真好,他已经去了很远,却又调转马头来,最后是他将你抱上了马车。”

    是他……

    看着点雩与萃帛的满脸欣喜,苑希却道:“去将小娘请回来吧。”她现在虽然虚弱,却决不能叫自己再一次被任何一个男子骗了。

    殷小娘刚回来,朱大娘子那边也来了人。大娘子的侍女归娘带着人送来了几样肉糜做成的餐食,说是要给苑希补身体。

    殷小娘却横眉冷对,质问归娘:“你家大娘子是不知我信佛么?拿这样东西给四娘吃,是想她对菩萨不敬?”

    “大娘子的意思是,四娘子身体瘦弱,一味吃粥茹素是长不结实的,所以给四娘子补一补。”

    归娘的年纪比殷小娘还长些,说话态度自然没有那么客气。

    殷小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冷哼一声,就要把归娘和送吃食的仆妇赶出去。

    归娘只叫人将东西放下,“小娘若是愿意,便将这些食物倒掉,也不消担心佛祖责怪。”

    好好的东西若是倒掉,自然是不妥的,这个难题倒也丢给了殷小娘一人。殷小娘没得地方出气,便剐了萃帛一眼,问:“大郎还没回来过?”

    萃帛立刻上前回话:“大郎早间来看过希娘,说面色好了许多,而后略坐坐便又走了。”

    一听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走了,殷小娘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她瘦小的身体仿佛盛不下她的怒火,只能一手撑住圆木桌,却闻见肉糜的味道。

    常年不吃肉食的人闻见这味道只觉作呕,立刻吩咐萃帛将肉糜拿出去丢掉,然后自己匆忙更衣去了。

    见殷小娘一走,端着肉糜已经走到门口的萃帛却回了头。她把肉糜一勺一勺喂给躺在碧纱橱里不说话的苑希吃下,才快快拿着东西走了出去。

    一旁的点雩说大哥哥苑翎来看过她好几次,她却一点印象也无,看来自己昏睡的时间还是多过清醒时。

    看着不大的房间,被碧纱橱又占去不少位置,再沉不住气,苑希拉开薄纱,想起身来等着小娘。

    刚回来的萃帛正见着苑希没盖好被子,几步便到了她面前,将她拦下又把被子拉好说道:“历下来了信。”

    “历下来信又做什么?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