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与幻

作品:《快雪时晴

    霜飔蹁跹,卷起裙摆,破败的木门在漫天黄沙中摇摇欲坠。

    小院里已经打包好几件行李,狼狈地塞在独脚车上,一看便知这家人要逃命了。

    年近六十,却满头黑发的妇人捏着笤帚随意挥舞了几圈,带起了地上的沙砾,逃跑前也不忘将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稍作规整。

    本就是傍晚时分,屋内更是暗沉得看不清摆设。

    苑希撩起隔档的布帘端着一盏行灯走近矮几做的梳妆台,台上铜镜中投映着年轻女子模糊的脸。

    这面铜镜因为太久没有打磨,以至于已经没了唯一的功用。

    她捉着半截焦柳涂着自己的峨眉,镜面只能看出浅淡人影,也不知自己这样是否赏心悦目。

    本就不懂打扮的小娘子,嫁来后很快便用光了陪嫁中的铜黛,所以现在只能学着婆母的样子将柳条烤焦,用来画眉。

    因为丈夫的穷凶极恶,挥霍光了她的嫁妆,她再掏不出钱来,如今只能粗布裹头,终日与历下的娘子一般。

    房间里还堆满了茅草,快要求神雩祭,家里接了编刍狗的活计,现在也是不需要了。

    除此外这屋子最多的便是书,可惜只有苑希看过,她那个十岁时得中秀才的丈夫买来不过是为了叫人时时记得他曾中过举。

    历下城偏远穷苦,如今又战乱纷飞,那走街串巷的惊闺货郎也似在这里绝了迹。

    相比没有惊闺郎的出现,更可怕的是,历下作为中转站,已经半月没有转运来的粮草。

    从饶城来还要几日,再过不了多久,前线的郁西勇士与马匹们就要断粮了。

    正在画眉的苑希抬着的手微微抖动,没有不怕死的人,更何况她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

    那形同虚设的丈夫突然推开门却见苑希并没有收拾行李,他站在一贫如洗的家中恶狠狠对她唾道:“你要是想死立时便吊了脖子,别拖累我一家!”

    自己那个当了多年秀才依然一无建树的丈夫在这样动荡的时刻日日不着家,苑希也是许久没见他了。

    她起身丢开焦柳望着他:“历下城是我们的家,我们应该留下来抵抗,前线郁西战士也不会放弃的。

    我们绝不能叫孤竹人看我炎篪子民如看丧家犬一般,那时候我们便真的只能沦为敌国的笑柄了。”

    可惜面前人面带嗤笑,还如往日那般,除了抢些值钱的物什便是无端责骂:“没钱最屈辱,懂么?你若是拿不出钱来,就给我闭嘴!”

    早就见惯他蛮横模样的苑希并不惧怕,反而上前一步,“表哥,这样下去,我们一家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世唾骂的。

    那些有钱人或许希望在历下城破时孤竹人能留他们一命,却没想过他们要如何屈辱地活着。”

    这场战争在此前一直是所向披靡的,就在近两月,粮草不济军情漫天飞。

    前两日更是因为城中这些居民向孤竹出卖城中无兵无粮,敌国孤竹已经绕过前线的郁西勇士,准备朝主城来了。

    苑希不想逃,她虽只嫁来这里两年,但任何一寸都是篪国的土地。

    “实在不行你可以带着舅父舅母回于郢,或是去投奔我二姐姐,不要再做买卖情报的勾当了!”

    再是叛国求荣之人也觉得被人点出来是一件及其难堪之事,他双眼暴突伸着手要来抓住手无寸铁的女子,“回于郢?你是想见你那老相好吧!”

    “我没有!”苑希心中委屈,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历下两年的生活给了她太多教训,叫她知道天真是愚不可及之人才会拥有的。

    男人骂骂咧咧:“你个破鞋在我家养了这么些年还嫌不够,老子的脸被你丢尽了你还敢对我喊!”

    苑希摇着头解释:“我是不会走的,听闻郁西勇士也有女子,我要去投军,哪怕只是浆洗衣物我也不能叫人看轻我炎篪百姓!”

    男人一脚将起身要反抗的苑希踹倒在梳妆台上,这一脚不轻,常年病着的苑希更是受不住,她捂着肚子“嘶嘶”半晌。

    矮几上的行灯受到撞击掉在地上,一屋子的茅草瞬间在萧瑟的西风中燃烧起来,炙热的火焰冲向天际,火舌在历下的秋风中肆意凌虐。

    “晦气!”发狠的男人往后退去,并没有要救火的意思,“你个破烂货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又是一个巴掌落在苑希的左脸,嗡嗡作响的世界变得模糊,“你就和这破烂房子一起烧成灰烬吧!”

    男人往外跑去还想顺势将房门关上,在此前还不忘回头啐了一口。

    能忍到此刻已经是苑希的极限,她抓起掉落在地的双飞燕剪子紧紧捏住,这是她所剩不多的陪嫁之一。

    在他来前她就想好了,若他执迷不悟也定不能再叫他走出这间屋子。

    她使出全力追上前人,这双飞燕的剪子是自己最喜欢的,时常打磨,今日便是一把利器,直直朝那卖国之人喉头而去。

    被长剪戳中脖颈癫狂异常的男子狠狠将她推倒在旁,她的额头撞在桌角,一声轰鸣就像是世界坍塌在面前。

    “姑娘——”

    一声尖啸将眼前的一切化为一道袅袅青烟坠落在地,继而在周遭散尽,一股紫述香的气息萦绕身边。

    剪子划开了青衣女子来抢剪子的左手,苑希只觉气血翻涌不停,吐出一小口血来。

    为何她看到了那个两千多里外的地方,可那座承载着她喜怒哀乐的于郢城,她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抱着上了马车,她心中只觉得好笑,黑白无常应当不会这般怜香惜玉吧?

    片刻后,她的耳朵动了动,外间廊下有人讲话,而且,还都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自己已经被抽走所有力气,只能这样躺着。

    一个清肃的声音冷静道:“现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快些退了烧。”

    隔了半晌,另一个声音才略有些不平,道:“本来是要好的,这般过了水,指不定落下个痨瘵病。”

    毫无生机的人听着“痨瘵”二字十分刺耳,内心不满之下勉强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切太过模糊,她像是住在玻璃罩中,周围所有都是朦胧飘渺的。

    两个说话的中年女人被萃帛引了进来,表情淡漠的是嫡母朱大娘子玉。

    一旁横眉冷对的是苑希的生母殷小娘慧,她二人虽是同胞姐妹,却一向不睦。

    朦胧中,苑希也能看出殷小娘不屑一顾的模样,刚才那句“痨瘵病”便是小娘说的。

    苑希不爱听这个词,虽然这话说得没错,她整日咳喘,但她讨厌自己那个秀才老爷的丈夫叫她尸注鬼。

    朱大娘子语气也带着些不快,“慧娘,有些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今日有贵客,不可如此放肆。”

    “朱大娘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是说一不二的,我还是去佛堂祈福,少碍人眼!”

    小娘又去佛堂了。

    不,不要走,她心中呐喊:不要丢下我——

    苑希方寸之间又多出一丝感伤,在梦中小娘都不肯多陪陪自己。

    此刻她只想要追回刚才那段幻境,哪怕是说话不好听的小娘,哪怕是住在狭小的暖阁。

    终于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朦胧屋顶。

    粉衣的丫头扶起喘个不停的苑希靠在自己肩头,慌张解释:“姑娘,这是十三科的祝由师,是特地来给你看病的。”

    只见老态龙钟的祝由师驼着背从低矮的木门外徐徐走来,她头上的通天凤翎竟不晃动,与它的主人一般稳重。

    她走的每一步都那么缓慢,眼神一直落在苑希的眉眼之间,看得这将死之人像是被勾了魂魄,只知望着她。

    等粉衣小丫头随意擦了擦苑希刚才吐出的鲜血遗留在嘴边的血渍,祝由师才缓缓跪在床榻边,来握住苑希嫩滑的指尖。

    她粗糙却干燥的手掌反比苑希那青葱的十指更显得舒展。低眉沉思半晌,才道:“极热伤络,好在已经缓下来。”

    向一旁一直认真听着的粉衣小姑娘伸了伸手,那双飞燕的剪子就被祝由师拿了去。

    她刚吩咐青衣女子来却叫这小娘子伤了手,这会儿便亲自从苑希的耳后摘出一束发丝剪下。

    祝由师每一个动作都十分从容,连心中慌乱的苑希也不自觉安静了下来。

    收起发丝,祝由师接过青衣女子送上的锦盒,只闻了闻便又合上,内里浓重的辛辣酸腐味道飘到苑希的面前,她又好一阵恶心。

    顺势按着苑希的脉搏,祝由师上下打量了起来,这才看到苑希靠着的那小丫头所穿哪里是粉色衣裙,原是赤红的衣裙洗得泛了白。

    篪国尚火,人民喜爱着红衣,人人都有许多赤红的衣裙。现在这丫头穿的便是苑希以前的旧衣,苑希穿不下了,就改了改拿给侍女穿。

    这样的人家一年的开销都买不起这镶金边的锦盒,更别说这其中的药丸。

    时间过去许久,祝由师才开了口:“此女将来,贵不可言。”

    她又将锦盒放到青衣女子手中,提醒道:“我见锦盒中的药丸已服用许多。

    但其中的紫荆皮不适宜脾胃虚弱者,此后每两日服用一粒便可。”

    说着,祝由师将那双飞燕的剪子放入了苑希的手心,“苑四娘子此番归来想必心性坚定。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望娘子命自我立,福自己求。”

    苑希双眼微张,看着祝由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伸手想去抓她,却抬不起手。

    粉衣的小丫头与苑希一起长大,不消苑希开口也明白她想知道什么。

    “姑娘,祝由师拿你的头发去做血余炭了,等你服用了血余炭,就会痊愈的。”

    刚才就被这剪子伤了的青衣侍女再不敢让苑希碰它,轻轻来握住她的手便抽走了剪子,“希娘累了,你陪着她休息。”

    说完她就往外走,追着朱大娘子与祝由师的步伐越走越远。

    粉衣的小丫头是苑希一起长大的侍女,二人日日相对,感情甚笃。

    她只得十三岁,说话总还是稚气的,这会儿跪在床边紧握住苑希的手喃喃自语。

    “姑娘,你快好起来吧,郁西世子送来无数好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从她手中抽走被紧握的手,苑希的气息又微弱了一分,她努力要将这郁西世子从梦中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