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苑晴臣

作品:《快雪时晴

    本来只是苑希几人的聚会,因为呈辞几人的到来不适合多待,这日便准备往回去了。


    路上萧凝之却是问起:“我看苑小妹今年是要十五了吧?”


    过几日苑希就及笄了,但她知道家里是不会办的,苑翎也说道:“是,妹妹即将十五,到时候我打算还是带她去娘娘庙,听听法会。”


    真怕他下一句说是要她去赎罪,苑希立刻说:“娘娘庙在修葺呢!”


    “巧了,端阳那日正好娘娘庙修葺后第一日开观,有大法会呢。”萧凝之做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卿心荟听闻有大法会,苑希又及笄,提议道:“那日要不就在娘娘庙给你及笄?我叫上我母亲。”


    从没在意过此事的苑希想也没想便回绝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事,不过就是十分普通的一日罢了。”


    “这有什么呀,我母亲也算是你师娘吧,她替你及笄不是正好。”二人坐在马车上拉着手,卿心荟还轻轻摇了摇。


    本来一脸不情愿的萧凝之看着卿心荟总算有些笑容,“文冠的妹妹及笄,这是大事儿啊!


    世子,看在小人的面子上,不然就……”他大声说着还深呼吸一口,“套几辆马车,送文冠一家人去庙观,如何?”


    呈辞骑在马上,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像是不了解一般,道:“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前一晚二人说完话又对视半晌,空气中全是暧昧与尴尬,叫二人今日也不敢直视对方。


    萧凝之的表情却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热情,“好嘞,所有需要用到的一切都交给小的,你们只需要来人就行。”


    他现在可是枢密院红人,苑希是知道的,卿心荟的父亲卿常知就是签书枢密院事,是萧凝之的上司。


    这枢密使辅佐宰相,分掌军政,枢密院与“中书”分掌军政大权,苑希知道萧凝之所在的位置很重要,是呈辞渗透军权很关键的人物,她怎么敢让萧凝之替她准备及笄之事。


    萧凝之却是一扬马鞭,“小妹不必客气,萧某作为哥哥,应该的。”


    苑希却并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任何情愿的意思。只有话音落时他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卿心荟,倒看出些乐意来。


    而萧凝之心中,要不是呈辞要他替苑希准备及笄礼,他也不会知道苑希生辰是在五月初五。


    当晚,萧凝之的请帖便发了出去,邀请了苑希的叔叔一家苑正铎、王德美,带着苑萌、苑翓。


    给宋府下了帖子,苑楚楚一家连带着老爷夫人也都来了。


    最重要是萧凝之请了卿常知、季微子夫妇,这日卿心荟穿着新制的织金花湖蓝道袍,飘逸得像是仙人下凡。


    他还请了国子监祭酒季长林夫妇,妘如清的母亲,以及现任七言书院妘简桥、卞时儿夫妇,可惜妘如清是重孝,不适合这样场合。


    一早到达时,萧凝之竟然还邀请了自己的父亲吏部侍郎萧腾金、母亲,大哥吏部司主事萧更早和他的妻子,这面子,看起来是十分之大了。


    萧府就比旁的几家人丁兴旺了,庶子庶女一堆,今日都跟着来了,看起来也有十几个。


    苑希坐在道观中听着这么多人到来,最后也就释然了,这些人中真来给她贺礼的少之又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开展不同的社交罢了。


    今日唯一不同的只有和旋派来送礼的人,“旋说之前听青葙子解释与苑娘子冬狩时是误会,旋在此之前一直想与你道歉,但没见着你,今日略备薄礼,恭贺你及笄。”


    苑希根本受不住这么大的礼,要亲自去迎,却得知那人送了礼便离开了,她又坐回里间去换装,心中一直在想着郁西人的性子都是如此,难怪在篪国总不怎么受欢迎。


    说是苑希的及笄礼,实际可就是她最不轻松,当下流行的春日宴各家都是及笄的丫头打扮得花枝招展迎客。


    只苑希在道观办及笄,这日打醮设斋一上午都在听经,毕竟普通人怎么也不能越过五方大帝去。她算是明白了,这不又是变相叫她来赎罪么。


    等午间时,宋兹叫人送了一份九寿斋的脂油糕来,说是怕苑希今日事忙,来不及吃东西,可以随时拿来垫垫肚子。


    脂油糕糯软润湿,油而不腻,但苑希只喜欢九寿斋的米花糖和蝴蝶酥,她尝了一口脂油糕便没了兴致,倒是宋泽云很是爱吃。


    苑希偷偷去窗边看向道观广场,外面那么热闹,怎么就她一个如此忙碌,真累人,还不若做个局外人,只消跟着乐呵。


    等一众仪式做完,竟才真轮到苑希及笄,这时候她已经后悔得不得了,早知就拒绝好了,这样在家吃碗长寿面即可,岂不舒坦。


    正累得不行时,朱大娘子走了进来,她是今日尊者,负责给苑希上头的。


    但在一切开始前,朱大娘子却有些话想说:“这些年你背负了太多我们上一代的恩怨,今日母亲也想与你解释一番。”


    “其实你是五月初三的生辰。”她用迷蒙的双眼寻找着苑希的眼神,“那时候你生下来不哭,竟睁着眼睛看着每一个人,这只叫我们害怕是生了个妖怪,所以一直不敢声张。


    你小娘生你时是难产,生下你后昏迷了两日,她醒来时正是端午,便以为你就是这日所生,我们家乡五月子是被视为不详的,所以你小娘不顾劝阻……”


    朱大娘子眉头紧皱,叹出一口气,“你在水中溺了些时辰突然哭出声来,她看着水中飘出无数气泡才醒悟过来,又觉得不忍。


    那时候你呛了些水,我又担心你小娘犯浑便将你带回了嘉禾馆,你小娘没有陪伴过你,时日久了她虽不再憎你是五月子却又不肯承认你是她所出。


    是我私心以为她若养着你便能少恨我些也能与你这个婴孩和解,才造就了后来这一切。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我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对。”她轻轻握了一下苑希的肩,“四娘子今日及笄,从此便也是能有自己主见之人。


    在此前我们有许多亏欠现在来说也是为时已晚,在你们眼里我们都不是好父母,但我希望你们能理解。


    我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第一次为父母,有私心、有迷茫,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一切,我不敢说叫你们感恩,只是也期盼你们不要怨恨我们才好。”


    朱大娘子在这时候来说这个确实是真心话,也确实强人所难了。


    “今日母亲所言皆是肺腑所发,但并不是女儿过了今日便一夜长大,我一直理解家中没有由来的伤害,但不代表我能不在乎。


    我想,可能等我做了父母才能释怀,才能像你们一样去考量这个世界,但现如今我是做不到的。”


    苑希并不是在生气,相反,她觉得一身轻松,她不需要在意小娘为何不爱她,也不需担心大娘子要把她卖了做妾,她要的世界比这更广阔。


    时辰到了,季微子带着卿心荟走进了内间,她们手中端着一方几,上面有几个小牌子,苑希知道那是几个名字,其实这名字是选好的,由不得她挑选。


    但今日的她不同,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名字,卿心荟看着苑希自己在纸笺上写下这两个字,“晴臣?”


    苑希点点头,“我不想做闺房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我要做晴空之下人人得知的人,一个自由的人,让人知道,我们能做的事,能做一切事。”


    卿心荟拍手叫好,被季微子的眼神制止下来,“四娘子能有如此抱负自然是好,只盼娘子得偿所愿。”


    季微子眼神犀利,今日戴的山口冠虽搭配简单却正衬得她沉稳贵气,“从今日起四娘子便长大成人了,今后的路很长,希望你能踏实地去走出每一步。”


    她领着苑希往礼堂去,沉重得像是早间道人们的拜神仪式,让苑希不敢踏错一步。


    这天娘娘庙因为刚修葺,准备了巨大的法会,整条街挂满了宝幡,仙人们穿着羽衣,四处都燃着三宝香。


    周围的居民有些听说了这边热闹的戏台都搬了过来,外面唱傀儡子的戏人都是四五家,都想着要来见见这场面。


    人们哪里知道其他,只道是侍御史苑正储的女儿今日及笄,办了好大一场法事。


    这日这般盛大,外间百姓也都涌入来祈福,特别是下午还有续命斋,谁不想像苑希一般,磕个头续了命还全家鸡犬升天呢。


    一时间娘娘庙人声鼎沸,惊动了刚修葺后的娘娘庙在后院饲养了些山上捡来的动物,其中便有一只是丹顶鹤。


    原是养在后院的丹顶鹤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飞来了法会正中,所有人看着那仙鹤降临又翩然起舞,在一片三宝香氤氲中实在美轮美奂。


    宾客都连忙躲开,只卿心荟上去叫大家别吓着它,那丹顶鹤仿若能听懂人语,对卿心荟躬身点头,随后张开翅膀,优美仿若盛景。


    这可不是谁都得见的机会,人们越传越神,说苑家娘子驾鹤前来,又有仙女与仙鹤共舞。


    苑希累了一日,能见仙鹤起舞心中竟生出些激动,今日对她而言有如释重负也有感激、成长,眼前的一切都与以前完全不同。


    而且今日她还收到了最喜欢的礼物,是季微子送的一副梁楷的《雪景山水图》,图中,白雪覆山,画中旅人骑驴踏雪。


    整幅图有大片留白,让雪山的寒气扑面而来,近处遒劲枝干却被朔风折断,让她有些心惊。


    外间人却都好奇,苑希的大贵人,郁西世子会送什么礼物?


    续命斋后,经萧凝之的人拿出来,又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这东西送给苑希这个上天眷顾之人,也确实符合她这一年所受到的优待。


    甚至呈辞送得越贵重,看客们越发觉得这个攀龙附凤的故事津津有味,只是这物件实在让人不解。


    礼物竟是一块虎型古玉觿,能治烦决乱者佩觽,是意指成年,但佩觿的都是男子,在苑希的成人礼上送这个,反倒是使这个故事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季微子解释:“苑娘子乃妇好将军后人,这哕厥又是武官礼器,想来是愿娘子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如战神一般,顺利解决。”


    她称这东西为较普通的哕厥,确实让周围看热闹的稍稍没了那么高兴致。


    苑希从季微子手中接过玉觿,广袖在风中飘扬。只不过她腰间的玉环绶压着她的裙摆,没有地方给她挂这物件。


    这本就不是女子的东西,除非她也做一幅官员的蹀躞带,挂上弓、剑、哕厥等物。


    看客今日也是累了,这一天的故事又能说上半月,也就心满意足地散去。


    热热闹闹过完一天,就在离别前,宋兹单独找到了苑希,“苑娘子。”


    苑希转头对他笑,“五哥,被你这样一叫真感觉自己长大了。”


    这一日苑希太过忙碌太过耀眼,宋兹一直在旁看着她,心中实在着急,所以此刻便有些忍不住心中的话。


    他问:“以后你也不要叫我五哥了,叫我宋郎,好吗?”


    她以前就知道宋兹待自己很好,但一直他们就是兄妹相处她也就没多想,今日这话,她若是再不明白,就属实有些过分了。


    “嘭——”


    突然天空放起了染亮半边天的烟花。


    苑希看到满天的绚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整日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


    今日实在太像是做梦来到了天宫,惆怅与昂扬都在这刹那占据了她的心。


    她看着烟花出神,宋兹便又靠近她,“今日烟花好美,卿亦如是。”


    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她只好假装心思都在烟花上,说道:“五哥,我想去崂山当道士。”


    宋兹听出她的拒绝,笑了笑又轻轻替她整理头上满是层叠流苏的步摇,“我可以等你,等你长大也好,等你不当道士也好。”


    远处跟着苑希一起站在烟花之中的人看见她二人的举动,心便空了。


    今日及笄后苑希便簪了一头的花簪,她不动声色地躲过宋兹的手,羞赧一笑上了马车。


    到暖阁时她便开始浑身酸疼,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今日各种礼物眼花缭乱,只呈辞的礼物她看不太懂,“他给我这个,是觉得我解不开衣结吗?”


    萃帛一边清点一边念诗:“诗经有云,‘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点雩沉吟半晌,问:“世子怪我家娘子不理他?”


    苑希一瞪眼,“那我觉得他恐怕是讽刺我,‘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说我假正经!”


    萃帛就偏要与她抬杠,“这觿能解开死结,或许是世子希望娘子解开他的心结呢?‘虽则佩觿,能不我知?’”


    第二日赤乌坊送来了两大口箱子,苑希看见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她甚至是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呈辞说她及笄时要送她两大箱汝窑,让她每日都能听到清脆的开片声,正月时他送了崔芊芊一尊大型汝窑。


    那时候苑希心中是有波动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生气,前世的人和今生的人根本不相同,她又凭什么要求他。


    更何况,就算他也有相同记忆又如何,他本来就只是将她当做可以随意抛弃之人。


    但他看见这箱子时还是忍不住害怕,她害怕呈辞也记得,她害怕自己没办法开始新的生活。


    打开时,一屋子晶莹剔透,并非是汝窑,而是形态各异的琉璃,寻常人家想见一见都难,就是随便一支也够寻常人家十年的开销了。


    而且琉璃制品难得,短时间内是无法搜集这么多的,去年年底哥哥说呈辞在准备礼品,那时候她和哥哥还以为呈辞是在准备聘礼,难道是其实是这些么?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与呈辞有私下的交情,匆匆看过两眼便叫萃帛去乌金坊找承星,让他把这些琉璃拿走。


    还写了封信要给呈辞,指责他将自己推在风口浪尖现在还送了这么昂贵的礼物,明日不知道又要传出多少故事去。


    萃帛却只带回来一句:“世子说,没让你带出去招摇,让娘子摔着玩儿,听个响!”


    苑希心里更气了,谁舍得把这样玲珑的琉璃拿来摔的?但结合之前他送给崔芊芊的礼物,苑希怎么觉得这是给她赔罪呢?


    见终于不用送走这些琉璃,点雩悄悄对苑希说:“《西游记》中,沙僧不就是因为打破了琉璃盏,被贬下凡,姑娘现在有了一屋子的琉璃,岂不是比神仙还不得了?”


    “我一个小小七品官的女儿,拥有了这样名贵的东西,德不配位的。”苑希却心中很害怕。


    “道上儿能杀君马”呈辞这样对自己,不就和太子对他一样,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若是换个角度想,会不会是呈辞用这种方式让她不得不留在他身边,因为没了他的照顾,她肯定是要被那些好奇的人撕咬裂开的,她为了保命,只能抓住他不放。


    她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他有什么必要对自己花这么大心思?是不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坏了?


    明面上他送了尊贵的礼物,背地里又送了小姑娘的礼物哄她开心,越是这样,她越想逃。


    点雩也是不解,“姑娘,世子对你好,你干嘛要往坏的地方想他?”


    苑希将衔蝶往床下赶,“这个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什么都没有,根本无法报答他,他何必要这般抬举我?”


    “他就是喜欢不可以吗,想对一个人好还不行吗?”点雩说这话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苑希却是愁肠百结,“不是不行,而是,若他今日对我好,明日就不好了,那置我于何地?


    若他做不到长久,想起来像是对阿猫阿狗那样施舍一些怜爱,那我不稀罕。”


    已经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的萃帛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好似人家非要与你好似的。


    抓着他对你的好,然后不断攀登,不要因为他对你好你就懈怠,那就不会上了‘夸之者就是害之者’这个当。”


    苑希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是想要他的爱,而且她若是要,便要全部,她的心,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