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说书人

作品:《快雪时晴

    回家时才得知,僖王府来人了,要接苑希去王府,她来不及换衣服就要离开,心中着实着急。


    多日未到过僖王府,苑希仿佛已经不认得这里,因着僖王的事,僖王府的用度也被裁减,许多人力、女使被打发出去,更让这无人烟的宫殿看起来像是一处坟茔。


    这次不比平日,一直引着进了惜字宫,但人到了也不准入内,只能在门外候着。


    每次开门,苑希都能闻到里面的香气实在过于浓郁,这就是没病都能熏晕的程度。


    一同在外等候的还有竹芯,她转头问:“你可闻见了?”


    苑希对香向来不敏感,只捕捉到里面甜腻的味道,“是李后主鹅梨帐中香?”


    竹芯有话没说,又回了头。


    外间总有风吹过,积雪从树枝上掉落砸在瓦砾上,像是有无数精灵在她们头顶跳舞。


    平日难得一见的白团在惜字宫中一步又一步,它不停盘旋,脚下却毫无声响,双瞳泛出的光像在审视苑希。


    苑希是养惯了衔蝶的,对狸奴很是熟悉,但自己的衔蝶从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天黑尽时,门开了,冬狩那样冷僖王妃都没有这般,反而是暖如春日的汤泉行宫让她病得面色苍白,口齿不清。


    僖王妃远远地看着苑希,她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苑希没有独自遇见过事情,她还看不懂僖王妃眼神中的幽怨。


    直到僖王妃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着苑希,荔语便将她那本琴谱送出来,递到了苑希的手上,而后房门紧闭,再也没开过。


    在此前苑希十分担忧王妃,毕竟她在于郢唯一的念想只有僖王,僖王进了掖庭自然会使人忧心。


    好在荔语告诉她,王妃对僖王下狱一事并不惊讶,她知道僖王定会为太子求情,王妃早就不盼着僖王能在乎她的身体了。


    去过惜字宫后,苑希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僖王妃已经见她了,她以为前几日王妃定是连面也没法见上,现在是正在康复。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又正值年下,她得了许多空,便都用来办年货,整日在房中剪纸、编花,精心准备着自己的馈岁盘合。


    她还想等过几日便亲自带着礼物去给僖王妃拜年,一切还是会如同往常的。


    要过年了,遇见任何事都想着“过完年再说吧”,仿佛只要过了年,不好的也会变好。


    一切都在十九这日急转直下。


    十八日大寒,炎篪以大寒前后的戌日是为腊祭,也就是十九甲戍日。


    腊祭,也是道教的王侯腊,苑希早早起来,眼睛一直在往月洞门看,今日是今年第五腊,呈辞看来是真不会安排她去赎罪了。


    “我就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


    萃帛在旁边一眼就洞悉了一切,一脸不屑道:“人世子现在在军中锻炼,哪儿有时间给娘子安排游玩。


    更不说以前替你安排那么多,也没见给个好脸色。”


    话是说得没错,但就是拂了苑希的脸,害她一上午都在闷闷不乐。


    到午间,萃帛一路小跑回来,口中一直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苑希看着她,她却就是不说,故意勾起苑希的好奇心,直等得苑希最后不得不放下脸皮去求她:“好姐姐,出什么大事了,你快说啊。”


    见她这么撒娇,萃帛才清清嗓子对她们说起今日发生的大事。


    这一两年皇帝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很多大日子都不参加了,但岁终大祭皇帝是肯定要去的。


    这日的朱雀大街像以往一样由护卫开路,却在行至一半时几只箭雨射向了皇帝的宝马。


    “刺杀?”


    苑希和点雩都目瞪口呆,还能有比这刺激的事情么,在朱雀大街,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要刺杀皇上?


    “座驾刚出来,一支箭竟从路旁射到马车窗棱上!”萃帛是一个好说书人,很会调动情绪。


    点雩惊呼:“好险!”


    苑希却有不同看法:“好准才是真的。”


    “就是不准没射中呢。”点雩一脸坏笑,觉得苑希平日里那么聪明,今日怎么糊涂了。


    “朱雀大街那样宽,便是为了防止有人射暗箭。”看着那两人捂着嘴,苑希才继续说。


    “他的目的就不是要射中皇上,有他那样臂力的人,不可能做不到百步穿杨。那么这个人,就是去送死的。”


    她一字一顿说完最后这句话,自己心里也燃起了疑虑。


    会是谁故意演这一出戏?


    而岁末谢神未果,为春许愿亦不成,来年只怕不得风调雨顺。


    原本天庆四年的到来苑希多少有些烦闷,战争、细作、缺粮,每一件她知道却无能为力的事情都叫她的心无法安宁。


    但一整年来都没比这更劲爆的故事了,偏又是年末,人人都得闲的时候,到晚上消息便经过街头巷尾传得到处都是了。


    点雩也跟着萃帛抓了把红枣去后门的街巷里听人们闲聊着四处得来的消息。


    各类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人们绘声绘色描述着早间发生的一切,那箭棱上的羽毛有几股大家都像是亲自去数过。


    还有人凑热闹跟着抓刺客的队伍走了一路,后来抓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皇城出来,直奔那巨大的王府。


    得到消息的苑希目瞪口呆坐在一旁,好似所有的快乐都戛然而止一般。


    射出暗箭之人竟是僖王府的护卫。


    僖王妃薨了,苑希知道的时候天光渐凋,暮色正沉,天边被染成了温柔而沉默的烟紫色。


    听闻僖王妃被抓时一身赤衣长裙立在大殿正中,是年节里最喜庆的装扮。


    苑希独自回了房间,拿出僖王妃赏给她的禁步,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看这条禁步,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中间的白玉上是透雕孔雀衔花,下面坠了一条条玉雕,碰撞在一起,是对自己的尊尊教诲。


    年节时,整个篪国除了红色的世界便是不断飘落的大雪,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掩盖在这白雪之下。


    僖王府外站着些手中握刀的侍卫,不是在保护这里,而是在告诫所有想靠近的人。


    王府大门上贴着的封条不断让苑希明白,江迎月回不来了,她再也不会用自己不多的精力照顾那些石菖蒲。


    再也不会靠在榻上斜着眼睛看苑希弹琴,笑她装模作样不像是琴师。


    泪水在眼中几次险些涌出,苑希却倔犟地偏要与眼泪作对。她知道僖王妃看似柔弱却绝对不会喜欢眼泪的,她甚至连死都不曾惧怕半分。


    直到听说王妃不会发丧,已经随便找了乱葬岗丢弃,苑希转身朝后面跑去时眼泪才被朔风带走,每一滴都在空中凝成冰霜。


    凯风永至,思彼蛮方。愿随越鸟,翻飞南翔,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


    不知思乡的江迎月有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


    苑希眼前模糊,很快便迷失在一片红梅中,白雪压枝,那红梅却依旧傲然争艳。


    萃帛在旁着急万分,拍着她的后背道:“娘子,别这样,我们快回去吧。”


    “你找人打听,是哪里的乱葬岗。”


    萃帛瞠目结舌:“娘子,使不得,这可是忤逆!”


    苑希抓住一束梅枝,“天地间,只你知我知,红梅白雪知,怕什么忤逆!”


    她很想轻轻对待这支梅,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它折了下来。


    听她这样说,萃帛更是害怕,但她知道苑希是一定说到做到的。


    夜里,萃帛就带着苑希找到了那乱葬岗。路上都是红色的灯笼,年节时下,这是喜庆的样子。


    “娘子,这灯笼好吓人啊。”


    苑希却是面无表情,“自然是吓人的,红色,本就是辟邪的颜色,何时何地需要辟邪?自然是邪气高涨之地。”


    “娘子哪儿来的话,这大过年的,被你说得这般不吉利了。”


    苑希却并不以为意,“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辟邪后,不就只剩下喜庆了?因果罢了。”


    下过雪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比想象中好得多,但要找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她二人一开始只用两根手指去翻看,到后面就抡着胳膊上,雪花拂开,味道就跟着散了出来,两个人在旁好一顿吐。


    这还算好的,最可怕是上面的找过后,下面的那些不成人样,看起来、闻起来都是这世间最不能接受之物。


    二人浑身的鸡皮疙瘩是起了一层掉一层,直到浑身发冷。


    这日后,苑希接连病了几日,醒来时,风雪已然止住,院外那株紫薇树枝条上布满白色绒衣。


    见萃帛坐在她身边,她便无力地问:“你病了没有?怎么还在照顾我?”


    萃帛摇摇头,“我病了一日,吃了药就好些了,我平日做惯了粗活,这点事儿,不算什么。”


    “是我身体太差了些。”苑希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就像年初时醒来那样,一脸呆滞。


    那晚找到江迎月后,是萃帛将她背出来,二人用带去的架子拖着她走,直到天都亮了。


    迷蒙中,苑希见到哥哥驾着呈辞的马车来接走了江迎月。


    那日的江迎月穿着火红的长裙,白霜覆盖,月魄无影。


    淡淡香气袭来,床头一奁灰白色香球让苑希心头好过,“这雪中香泛是谁送的?好在有这香甜的气息,不然我现在都要觉得恶心。”


    萃帛挥手将香气又送得过来些,“这样昂贵的香料,你说是谁送的?”


    檀香为骨,龙脑点睛,寒水石为衣,此香乍闻是寒冷的,但后调香甜,仿佛已经能看见几日后的春天。


    苑希突然看到那晚在漆黑的乱葬岗,呈辞从车上跳下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而后捧起路旁的雪不断揉搓她已经冻僵的手指。


    她摇摇头又沉沉睡去,一切都是梦罢了。


    岁聿云暮,却是这般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