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月朔
作品:《快雪时晴》 九月十八,霜降,天气渐寒,要将院中兰花都移入暖房。
苑希如今也算是僖王府的得力干将,做起事来,有模有样。顶了一个多月的书也是有用,她现在就算是捡起地上掉落的树叶,头也绝不会低下半分。
而后又学了些画画弹琴,举手投足更是华贵起来,加上一脸的好气色,在僖王府中不仅受到优待,还格外惹人喜爱。
这会儿她捧着一尊种着幽兰的青釉海棠式花盆走入殿中,霜蕴殿中已经被她和竹芯打扮得像模像样。
僖王妃半躺在一旁榻上正在算自己的筹码子,床榻两头各放了一个青釉香毬,今日里面用的是近来十分流行的乳香。
平日僖王妃可是半点不准苑希偷懒,只她打叶子格时,也就不管苑希在旁做着什么。
今日她已经玩儿了四五圈叶子格,苑希也是玩得没得玩儿了,才走到她面前去。
她捡起竹芯丢在圆凳上的筹码子仔细研究,却怎么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数字,竹芯一边教她一边出牌,节奏全被打乱了。
僖王妃挥了挥宽袖,虽没说话苑希也立刻到了一边去,僖王妃又打量了她半晌才对荔语道:“将我的琴谱拿来。”
荔语拿来的是一本减字谱,苑希还只是弹琴初级阶段,哪里识得减字谱,僖王妃却丢下一张索子,说:“有那心力你便自己研究这减字谱如何运用。”
萃帛替苑希捧来一张琴,她试着拨弄了半天,却发现那琴尾略有些粗糙,定睛一看,竟是被灼伤的痕迹。
“娘娘赎罪!”苑希抱着琴跪到了僖王妃的榻旁。
王妃手中拿着一张万贯还没打出去,只用眼尾扫了她一眼,“有罪还跑我面前现眼,害我连输了两把。”
苑希颤巍巍将琴捧到面前,“小女不知何时将此琴弄坏了,请娘娘赎罪。”
王妃一只手半靠在榻上认真看着手中的牌,好半天丢出一张枝花,枝花只值半文钱,简直是整幅牌中最不值钱的。
“你倒学得快。”捏住荔语替她新摸的牌,僖王妃才说,“这琴是我当年自己烧坏的,不干你事。”
僖王妃说她学得快,是因为苑希曾说自己在宋府学妇功,所以没时间看书,那次王妃斥责她找借口。
苑希是真以为上面的痕迹是自己所为,也好在她并没有遮掩,心中暗暗叹出一口气。
“这方琴从那之后我便叫它焦尾,算是抬举它了,既然它与你有缘,便送与你罢。”
说完,僖王妃一丢手中的牌,让荔语扶了起来,她没了兴致独自往外走着。
霜降后,明显感觉气温低了许多,僖王妃有几日咳嗽,叫苑希去宋府上课,苑希悄悄没去,又找了卿心荟逛街。
卿心荟说问过母亲:“你若是扮做男子,去上几日也无不可。
可你要用女子身份,那必定要有些真本事的,不是说说而已,若不是女子中拔尖儿的那一个,实在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手中已经拿了枣箍荷叶饼,苑希还领着卿心荟一路往前走匆忙往胡饼店去,“我自然是知道的,近来也是十足用功。
我就怕这事会为难令堂,毕竟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世间还没有哪个娘子抛头露面去读书的。”
卿心荟看着手中的枣箍荷叶饼都快忍不住想吃了,“若什么都听别人的,那岂不是什么都干不了?女子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她手指向四周路过的卖菜大娘、采购婆子,“她们不是人?她们怎么在大街上?”
“她们……”苑希差点被她问住了,“她们是为了生计,也不是……也不是她们想……”
卿心荟已经忍不住咬了一口,口中含混道:“难道她们就想被关在家中?
就算现在让她们选,她们会选择做大家闺秀,可那也不过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又有甚区别呢。”
苑希见识过历下妇人围在园中一边搓麻绳一边聊天的快乐,也见识过内宅中一片死寂的落寞,实在也不知应该要如何选。
卿心荟拉着苑希先回了马车,二人坐在车上先搞定这枣箍荷叶饼,她又提议:“我们要不去酒市逛逛?”
苑希这才想起,马上就到十月朔了,“不若还是去买些席帽、衣段,准备过几日烧寒衣,反正一年里十二月市呢。
下月有药市,十一月还有梅市,‘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先去酒市!”听她念完诗,卿心荟更想去凑热闹,“不瞒闺臣,我还没去过十二月市呢,我平日里一个人,没好意思……”
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原也有难言之隐,“原来卿姐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苑希笑她。
卿心荟轻轻打了她一下,“你这个小娘子,看起来像是在家关傻了的模样,怎么哪儿有热闹你都知道?”
苑希前世与呈辞也算游遍鄀京,自然这些都去逛过,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稀奇。
“我就想尝尝青城山的道士乳酒。”卿心荟却是实在想去酒市。
既然她如是说,苑希自然不会再坚持,“也好,十月朔日乃秦汉岁首,我们多买些椒叶酒,算是置办年货了。”
卿心荟吃下最后一口饼子,调笑着说:“你又不是秦人,还想蹭人家一个年过不成。”
这日萃帛买了不少橘子,点雩买了不少药膳,直到她们回府时,苑希在一纸衣摊子旁不肯走,最终还是选了几套寒衣。
点雩问她烧给谁,苑希道:“烧给小娘的父母。”
萃帛回家就开始做糖霜橘红,一边用小刀刺橘一边很开心。
“从来不敢想,我们能做这么多橘红,比我从小到大用的糖都多,现在这日子实在好,我都要想不起以前节衣缩食的日子了。”
点雩又说入冬了,要给苑希补身体,她拿着一本书翻看,“书上说,进补前应先补脾。
我觉得应该是脾胃虚弱就会虚不受补,所以我今日在炉上坐一盅党参汤,明日过早时就吃这个。”
听着她们一直唠唠叨叨,苑希心中感慨万千。
十月朔,是寒衣节,苑希一直不喜欢这一天,殷小娘总在这一天抓着她念经,念上一整天后,晚上昏沉沉了还要去烧纸衣,又对着火堆说上许久。
今生这一天殷小娘倒没逼着苑希一直念经,她中午便偷偷回了筛月阁,看着萃帛晒了一院子的糖霜橘红,苑希心中暖暖的。
夜里她第一次认真听小娘对着火堆在说什么,她说这些年从来都是帮衬表哥一家人的,自己攒了些钱很快能接殷骏捷前来。
苑希听到殷骏捷实在讨嫌,但看着小娘憔悴的模样,心中也不忍再苛责她。
孟冬朔日,朝廷赐宰执以下锦,名曰授衣,其赐锦花色,依品从效扫松,祭祀坟茔。
有司又进了暧炉炭,新装暖阁,低垂绣幕,老稚团圆,浅斟低唱,以应开炉之序。
僖王妃再是不喜欢宫里,也不得不陪着,只是叫人赏了苑希许多香炭。
如今入冬了,苑希的手炉都是普通银炭,并不能入僖王妃的眼,定要加了沉香粉的香炭时时发出香味来才行。
只是,十月初一是民岁腊,今日呈辞怎么又没叫她去娘娘庙赎罪?是不再在乎她的事情了吧?
十月初三立冬,朝野贺冬。一夜过去,鄀京已是银装素裹,乱舞梨花。
不过初雪难成气候,一见艳阳便又将雪花皆尽消没了,晚间时天空中便又是繁星闪闪。
萃帛见苑希在廊下发呆,带着笑意问:“又要无病呻吟了?”
苑希也玩笑道:“哪敢在萃帛姐姐面前无病呻吟呀,星屑也能发光,一样能指路,对吧?”
她笑着走到桌边拿出一张不大的宣纸,全因她的暖阁太小,纸大了都没地方放。
只是她提起笔却又不知要写什么了,这才明白僖王妃几次提笔却迟迟难以动笔的原因,其实就是心中无甚念想,一时间找不到寄托罢了。
想了半天,笔尖的浓墨滴下,在纸上散成了花,萃帛又正巧拿了东西过来。要说巧,这屋子就那么大,不想让人看见也不行。
“姑娘这是……发光的星子?”萃帛将东西堆在床上,斜过头来笑她。
知道她是打趣自己,苑希依旧硬着头皮写下几个字:“快雪时夝,星屑杳杳,佳。”
最后她又落上:“苑晴臣顿首。”
“苑晴臣是谁啊?”萃帛问道,点雩也凑过来看。
苑希放下笔,拍了拍双手,“我啊,我不要做闺臣,我要做晴空之下人人得知之人。等我考取了七言书院,这个梦想便会达成。”
点雩第一个笑了,“姑娘学人家王羲之的字还要说这样的豪言壮语。”
是豪言壮语,亦是对自己的期许,她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好笑。
只是转头哄萃帛:“萃帛姐姐前些日子做的糖霜橘红可以吃了吧,拿出来给我泡一壶橘红茶好不好?”
三个人就着橘红茶,一点一点撕着这橘饼,满嘴的清香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