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设粥棚

作品:《快雪时晴

    这几日气温骤降,僖王妃偏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出了门,这两日让苑希不用跟着,自去宋府。


    苑希的冬衣、新首饰都做好了,还买了些香回来在筛月阁用,味道虽是比不得僖王府,但再不喜欢的香料都好过小娘整日烧的香。


    新衣中她最喜欢的是带宫绦的曳地长裙,宫绦两头打了藻井结,长长的流苏刚到脚背,让她看起来十分修长,她便打算穿了新衣去宋府。


    等着马车来接时,外间吵闹之声不断涌入,她便带着人出去看。


    在东南里巷口那棵老柿树下有一粥棚,苑希问是哪儿来的,那些粥棚伙计却也说不清楚。


    记得嫁去历下后听说家门口这棵老树旁便是一到雪天就有人来施粥,有时候她会想,是呈辞吗?


    但很快她便转念,他没有必要欣欣作态,他拒绝得很干脆。所以她一直觉得是老树引来了贵人。


    不过,今生这贵人来早了。


    望着漫天的雪花,竟已是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景了。历下时,下雪就意味着寒冷也意味着狄人的来袭,她才真正明白曾经呈辞所唱的那一折:


    “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富贵者红炉添寿炭,暖阁饮羊羔;贫贱者厨中无米,灶下无柴。非是老天传敕旨,分明降下杀人刀。”


    那会儿她看呈辞唱时自己也是半懵半懂,无意间便询问他为什么有钱人不开粥棚,让穷人能有一碗热粥。


    呈辞却说:“那你我交换身份,若你身份贵重些便你来设粥棚,若我身份贵重些,便我来设粥棚。”


    苑希看看自己洗得泛白的长裙和呈辞总是崭新的服饰,谁贵重一眼便知。


    “不要。”她已经拒绝了数次与他交换身份,她是有自知的。


    但是设粥棚一事,呈辞没有食言,在下一次相见时,他带苑希去看了他设的粥棚。


    “你是因为我那句话吗?”


    呈辞笑着否认:“当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俩,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苑希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止住了回忆。


    设粥棚,她也有此打算。


    在马车上一路盘算,晃晃悠悠到了宋府,宋府的门童见是苑府马车,立刻便来接她,苑希知道上次宋兹提醒过他们,所以再不敢怠慢。


    宋五哥为人坦荡,苑希对宋府的好感也不断上升,只可惜今日刚拉回的好感,又被宋泽云给抹掉了。


    她见苑希多日未来,穿着便好了不少,一点不留情面地问:“你是不是攀了高枝才不来的?”


    便是前几次接触时苑希总也不出声,所以让她觉得这是个可欺负的,说话越发没了设限。


    苑希也不藏着掖着,反正也躲不开,便告诉她自己读书一事:“因为大部分时间都要留出来看书,所以来得就少了。”


    “你为了卖个好价钱,真是费了不少功夫。”这话说得极难听,但宋泽云讲话难听的时候很多,若要计较,苑希是计较不过来的。


    “女子读书就只是为了提高身价吗?难道我就不可以是为了穷理而学?”


    没想到苑希竟也会辩驳,宋泽云没好气地问:“那你在我宋府来就是假模假式,否则怎么说得出‘穷理’一词?哪个正经娘子的人生是要做锦绣文章的?”


    苑希有无数句要反驳,却又不想让大姐姐难做,正在纠结时,教习来了。


    好久不去宋府,宋泽云已经跳了几日相舞,苑希没学,跟着走了几步。


    却被嘲笑:“你这手脚丝毫不协调,好在你小门小户,今后也嫁不了什么体面人,否则宴席上若真有人请舞,你恐是要给夫家丢人了。”


    苑希虽没说话,心里还是多少不太高兴,怎么就能判定她不是体面人?真要说起来,这世界有几个得体面的。


    如今没人再以舞相和难道不是因为多数女子都缠了足,走路都随风摇曳,怎么跳舞?


    心中想着,苑希也不觉得恼了,却是宋泽云看见了她的脚,“苑四娘莫不是没有缠足吧?”


    苑希是广陵人,广陵女子是出了名的小脚,所以一时半会儿并看不出什么,是那宋泽云一直盯着观察,看出了端倪。


    “如今哪有娘子不缠足的?你这脚若是缠上几年不比多少人都漂亮?你看看你大姐。”


    心中庆幸自己是天足,可苑希确实也品出些味道来,怎么大姐姐就是按大家闺秀养出来的女儿,到了自己这里,便是名字和脚都胡来了。


    虽说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也丝毫不想缠足,但唯独自己被不同对待,心里难免觉得不公平。


    宋泽云翘了翘自己的小脚,让她看个清楚:“你看我这双丝履,上面绣了鸳鸯还饰了珍珠,你若是能将脚缠成我这样,我就送你一双。”


    苑希低头一看,竟是一双弓鞵,专给小脚穿的,她不再看宋泽云的脚,拒绝道:“没有削足适履的道理,这鞋你留着自己穿吧。”


    “不识好歹!”宋泽云一甩裙摆,“我这是在帮你,可是好心,你若没有一双纤细小脚,怎么攀高枝啊?”


    故意对苑希眨巴了眼睛说出“攀高枝”三字,苑希才明白,宋泽云没有嘲笑自己,因为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眼里。


    教习见二人嘀咕半天,没有继续相舞便过来提醒,宋泽云高傲地扬着头反被教习责备了。


    “三娘子在我手上也有半年,这脾性未改姿态也不如苑家四娘子,看来是我管教不严。”


    话锋一转教习又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宋泽云吃了个哑巴亏,为了驳回些颜面便努力跳着舞,想要获得教习的表扬。


    教习对苑希点点头,示意让她跟着宋泽云一起练练脚步,“你二人连走个步都这么费劲,当然应当学学舞蹈身段。


    否则若嫁了人,出入别家府邸,也如同在家时一般懒散?”


    宋泽云努力跳了一圈又一圈,苑希低着头记着她的脚步,两个人跳得头晕,一转身撞在了一起。


    嘴巴不饶人却心眼不坏的宋泽云笑着揉额头,责怪她:“给我撞疼了。”


    虽是这么说,午休时她依然叫来人送了两份糕点,与苑希坐在窗口煨了醴酒吃着。


    窗外飘起了小雪,点雩协助宋泽云的侍女卫莲儿去将窗子放下,卫莲儿一松手开心提醒:“有客到了。”


    飞花入户,青竹变琼枝,掩盖了其下的月洞门,一长身磊落之人拎着只食盒从仅剩的那半洞口走来,引得积雪朴朴簌簌地落下。


    那人远远就见着半敞的窗户边坐着两个人,“四妹妹也在。”


    “哥哥怎么也不先与我打打招呼。”宋泽云起身去门口接他。


    松石从外拉起盖在门上防寒的锦被,是宋兹来了。


    他这几日看书看得累了,时常出来踏雪,没成想今日来还见到了苑希,“毕竟四妹妹是客人,哪有不招呼客人的道理。”


    苑希站在一旁笑着,宋兹也对她微微一笑行了礼,宋泽云与族里的几个姊妹相处也时常有些龃龉,但见着苑希与她相处甚好,便自然地以为是苑希让着宋泽云。


    其实对于苑希而言,宋泽云不过是嘴上讨几句便宜,根本伤不到她,才会不在意,加之宋兹的好态度,她对宋府的印象始终是不错的。


    见她二人煨了醴酒,宋兹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还好今早特地着人去丰乐楼前那段家买了爊豆腐,否则定是吃不上这一盏了。”


    宋泽云开心得直拍手,“竟然有段家的爊物佐这甜酒,今日可有口福了!”


    苑希眼明手勤亲自端出那份爊豆腐放在茶桌上,引得宋兹也赶紧去接:“别烫着了。”


    乘豆腐的盘子下加了滚水才会一直保持着温度,苑希确实被烫了指尖,赶紧捏着耳垂笑笑。


    中午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苑希只管那醴酒香甜,吃了几盏,到最后头都有些昏沉沉了。


    到宋兹离开时,她便已经是酒气上头,跟了出去,将人送到了廊亭下,“五哥,若是有空,可以来与我们一起看书吗?”


    仔细考量后,宋兹才说:“还好你们现在年纪也小,一起看书倒也没什么。”


    “那你可以经常过来咯?”得了首肯,苑希一脸期待,如实相告了与僖王府夸口要考七言书院一事。


    宋兹并没有惊讶,反而觉得有趣,“那你可要努力了,到时候替我引荐引荐。”


    “五哥也想去七言书院?”已经吃得有些醉的苑希根本没多想。


    “自然,京中子弟谁不想进七言书院呢?喜爱读书是好事,不过你现在就可以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到时用。”


    苑希望着宋兹的双眼,很是真诚地问:“为何?”


    宋兹也低着头看她,“你怎么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女子呢?”他以为苑希是吃醉了酒才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可这不是苑希想要的,“我本来就是女子。”他不说她反而没有想到,“就像我写的文章用了哥哥名字,别人都只说哥哥好,不知道原来妹妹也不错,我……”


    这次她可不想再这样。


    宋兹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所说是为何事,知道了她恐怕不是随口一说。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小雪偶尔飘到廊下来,在她的额头做着点缀,宋兹看着那六棱雪花问:“那你如何面对那些在背后指摘你的人呢?”


    “那是他们的问题吧,跟我有什么关系。”说话时雪花便化在了发间,很快又不见了。


    宋兹笑了笑,移开看着那水珠的眼神侃侃而谈:“你还太小,不懂人言可畏。


    就如郁西世子救你一事,在京中也是多有流言。甚至有人传得神乎其神,说你是绝顶美人,世子是见色起意,这样的词汇,你愿意听吗?”


    好事者的话比这更露骨,亏得宋兹知道苑希并非这样的姑娘,他也是当做笑话在听。


    苑希一听呈辞就心头不快,“那也不能说成是他救了我哥哥,对吧?到时候大家见了我,一看我这样普通,自然就打消了那些可笑的念头和无端恶意的揣测。”


    “四妹妹,你不普通,至少,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宋兹眼神清澈,看着苑希着急模样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苑希以为他安慰自己,道谢道:“多谢五哥,我反正当你是夸奖我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今日只是小雪,未能压松扑石,晚间回家时前几日的积雪面上有些融化,打着灯笼,一路走一路跟着都是星光。


    小雪轻盈穿帘而入,她便下了马车,自己提着灯笼,积雪吱呀,像是她带起了风。


    老树上仅剩的几颗柿子被前几日的雪压着,细微的风便将它们打了下来,砸在了苑希的脚边。


    惊了一跳,忽而又觉得有趣,她便往路旁去,在一处担子旁坐了下来,“有热茶吗?”


    那弯着腰忙碌的老板擦了擦手,转过来一脸和气道:“有的,有的,客官要不要加些馓子?”


    苑希拉着点雩坐下,“来两碗馓子,再来些杂嚼。”


    老板拿碟子装了不少冬日才有的杂嚼,有奶香四溢翘着一个尖角的滴酥鲍螺,半透明的鱼冻水晶鲙,还有用莲藕塞了素馅酿的煎夹子。


    两个人吃得肚儿滚圆回去,又抱过衔蝶来逗弄,冬天东西多又笨重,衔蝶跑来跑去,不小心就撞了那个粉色琉璃盒子,开心一整天的苑希这才忽而像是淋了一盆冷水。


    琉璃盒子的一个角变得凹凸不平,她捧在怀中心里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惜这琉璃,还是因为这是呈辞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