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可知罪

作品:《快雪时晴

    呈辞往前一步立刻辩驳:“你如何认定我有一日会腻了厌了?又如何肯定此刻的快乐不会持续到未来?希娘,你没有努力过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岂料那扮演吴刚之人抡起手中大斧砍了下去,那“桂树”抖了抖,洒出漫天金黄的木樨花。


    芬芳的木樨飘落在苑希与呈辞周身,两个人因为刚才的几句话说的不开心,这会儿被这天女散花打断,苑希转过头去置起气来。


    她不喜欢他叫她“希娘”,女子闺名不应让外人知晓,前世她就不该说的,今生定是哥哥口无遮拦,连这都告诉他了!


    更何况他怎么敢指责她从不努力?她读书、识人,一样付出了许多,怎么在所有人眼中她就是一个从不努力只知逃避之人,她逃避的从来都只有他而已!


    这么想着,苑希心中情绪更是不平,反而转过身去赌气。


    这般美景被他二人辜负,呈辞本意绝不是如此,便看了一眼凯风,凯风心领神会往那台子上抛了几粒金稞子。


    戏台上,这吴刚也不演了,桂树也不扮了,只顾着捡了金锞子一个劲儿地磕头,周围人群起哄,热闹至极。


    台上的戏停了,台下的却没有,二人在无数闪烁烛光中显得十分扭捏,他们微妙的情绪让周围人都一头雾水。


    一个小小庶女如此态度怕不是觉得自己命硬?而向来举止稳重的世子竟也有耍小孩脾气的时刻,真叫人开了眼。


    点雩与承星、凯风都最是了解自家之人,两个甚少见面的人,怎么会气氛如此融洽,就算是有些龃龉也只叫人觉得如一会儿便和好的情人在拌嘴。


    二人心中却不是如此作想,呈辞只觉后悔,早知道不要见她,今晚还能舒坦一晚。


    而苑希更是觉得自己就不该趟这浑水,当时就应该反悔说自己没答应来迎娶狸奴!


    这会儿埋着头只等着接狸奴,苑希再不多说一句只管跟在他身后走过热闹的大街,又过了一整个坊间,终于抵达。


    这一路几人都十分安静,月光洒在埋头赶路的人肩膀,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诡异,只苑希手中这盏螃蟹灯张牙舞爪,却带着温暖的光。


    那狸奴家也不普通,苑希只见高高的牌匾在月色中显得十分严肃。门口虽候满了人,却也依然只叫他们等着,毕竟他们是来下聘的。


    天色太晚,呈辞便对主家道:“我们就不进去了,一切仪式从简吧。”从简的意思就是要主家把狸奴送出来,他们要走了。


    谁敢说个不字呢?


    四周只有人们低头搬东西的窸窣声音,天阶夜色凉如水,一切都那般沉静。


    “为何不簪我送的头花?”呈辞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切。


    “卖了!”苑希反应也是够快,他话音刚落,她的声音便响起。


    身后众人屏息凝视,看着面前古怪的二人。


    呈辞又问:“可是因为花销不够?”


    原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不仅没有,甚至还关心她,她便也软了下来,“哪里敢卖世子赠予哥哥的东西,倒也是不敢用而已。”


    终于见她不似斗鸡,他才心中叹口气道:“既然送了,就是你的,钱财你也不消费心。”


    苑希又不说话了,多说一句她都觉得晦气,她只希望他不要你呀我的,把大家绑在了一起。


    呈辞却穷追不舍,“《吴刚伐桂》一折,希娘难道就看不出,哪怕是几千年、几万年吴刚都坚持去改变。


    我们不需那么大那么长的勇气与时间,我们有更大的可能性走出这个画地为牢的月亮,不是吗?”


    神话总归是神话,又被后世人加入了无数自己的幻想,人们还偏偏喜欢从这些故事里看出些爱情来。


    并不想与神话人物并提,苑希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一蜉蝣,“若要走出地牢,单是我自己,我如何也做不到。


    除非我本就不平凡,除非我能有振聋发聩的声音高喊‘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可世子认为我能吗?


    你们这些不平凡的人又都做什么呢?吃喝玩乐?你认为简单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并不那么容易。”


    眼看着这二人就吵了起来,点雩悄悄拉着苑希的衣角晃了晃,自己家娘子平日里绝不是这样的。


    只有呈辞知道,她向来强势,在家装闷葫芦罢了。


    “你就是不愿意。”


    没人知道呈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连苑希也不懂。


    正好猫儿出来,还只是一只一两个月的奶猫,接猫儿时要用帐子盖住猫儿的头,这帐子却将它瘦弱的身影完全罩住了。


    呈辞已经冷面在旁道:“本当我亲自接,不过怕我手重吓坏了猫儿,就请苑娘子代本世子操持。”


    明明是过敏却说怕吓坏了猫儿,苑希心中翻了个白眼,反正她来就是来干这个的,随意鞠了一礼便去接过了狸奴。


    却被承星引上了世子的车,“世子是特地亲自来接的,就委屈娘子了。”


    又要与他同乘一车,她心里十万个不乐意,便只坐在门口不想靠近他,偏那狸奴一直扭来扭去想要下地,最后她不得不坐在脚边捧着那猫儿。


    马车慢慢地晃着,累了一天的苑希抱着这软乎乎的小肉球渐渐失去了神采。


    醒来时,呈辞竟也席地坐着让她靠在他怀中,他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肩,却丝毫没有叫她觉察,看来力气都用在他自己身上,没有要用力扣住她。


    从他胸口蹭上的胭脂水粉来看,她应该不仅仅是靠着他,可能为了睡得踏实,在他怀中找了好几个姿势呢。


    但他这会儿又丢开她回到了坐上,身子板正,口中说:“险些压着我的狸奴,你可知罪?”


    苑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这黑面刹似是与她有仇,“小女知罪,以后定会小心伺候的。”


    她向一旁挪了挪,又假装乖巧端正地跪坐在马车地板上,呈辞才说:“已经到了,你回去吧。”


    她这才发现马车早就停稳,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她乐得被他赶走,连忙下了马车。


    车队留下了苑希一行人又缓慢往赤乌坊去,呈辞坐在位上看着刚才二人靠坐在一起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他伸手摸到沾染的脂粉,正是在他的心口。


    协助母亲主持了一整日的拜月活动,他也累了。


    或许便是因为今日的热闹情绪让他失了理智,以为郁西能接受他,她也能,所以才会让她等着自己一同前去聘猫。


    从他打碎幽都使者重生到现在,已经太久,久得他每一次遇见苑希都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疏离。


    他轻轻靠在车框上,秋狝那日她的话又翻涌上来,“世子是至高无上的贵人,与我们实在太远,有如天上神明,往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比较好……”


    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是世子所以前世今生她都要这样待他?


    那晚宴席结束他便觉得心中失了一大块,那个爱他的苑希,又模糊了一分,唯有恨能将其填满。


    今年的七月,他们原本应该相识的日子,那天她没有出现在那条清晨小巷,没有拎着药壶撒了他一身。


    他也没有因为旁人推倒了苑希而感到抱歉,第二日她没有去看菜婆婆的病,他也没有遇见那个盯着他两眼冒光的姑娘。


    他们再也不会扮成平民百姓,穿梭在城北的个个瓦舍中听戏、吃糕点。她现在也只是对他恭敬应答,不再嫌弃他总在那些胡乱开门的小巷中迷路。


    她不会蹦蹦跳跳走在他的前面,而是迈着小步跟在他身后。他们不再是亲密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她伪装的模样。


    他发誓,他真的能分清前世今生,他肯定,前世的苑希是爱他的,可为何现在他愈发觉得模糊。


    那时他见识了人生中最不一样的一段快乐时光。可想到她那些快乐的样子只会让别人看见,他心中的爱和恨都碎开了。


    他以为他可以恨她,结果他办不到,他以为他可以爱她,偏被她一句话又堵住了去路。


    她的心永远都那么小,装不下琼楼玉宇,装不下富贵繁华,也装不下他。


    她就是不愿意走出她的那方小世界!


    秋风来万里,冷透人衣袂,为何会有这般无心之人。


    这让他想起前世,他特地请了父亲一同回了许久没回的赤乌坊,因为篪国人成亲,一定要父母之命。


    可父亲却不同意他娶苑希的提议,更是发疯一般地指责他与母亲不能替他考虑更多。


    父亲希望呈辞娶崔时的女儿,崔时现任右相,很得皇上喜欢,但当时的呈辞看不明白。


    他不懂自己的婚事为何要被他拿来当做筹码,郁西人什么时候需要去参合到篪国人的乱局中去?


    他并没有同意,谎称已经与苑希私定了终生,他要娶他,他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但父亲却说:“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呈辞第一次明白,为何母亲不喜欢这里,她为何总想回到郁西,不仅仅那里是她生长的地方,更多的是在这里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而在郁西,她是人人讴赞的勇士,是最美丽的天鹅,族人会为她骄傲为她喝彩,可是在这里,她只能当一个没有姓名、没有喜好、没有光彩的一个女人。


    父亲说的替他考虑是什么,是两家结为儿女亲家,互相关照。父亲在篪国太久,忘了在郁西最不屑的便是只有利用,没有真心。


    只可惜,篪国人从来就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