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体己话

作品:《快雪时晴

    前一日,苑希与大姐姐对坐半晌也并未再多说什么话,她点茶一向不好,是勉强在姐姐面前保持着自己最好的状态。


    这日她刚去给大娘子请安,便听说苑萌来了。


    她知道苑萌会来,下午苑萌还会提议出去逛街,而后她见那卖菜的婆婆病了,明日便会去送药。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苑萌性格活泼,穿一套藕荷色长裙,头上的珍珠装饰看起来格外可爱。


    她一直就漂亮,口舌也厉害,加上苑希从前不谙世事,偶尔被她奚落都听不出来。


    上次变卖的珠花早就花光了,眼下是要当璎珞才行,苑希心中实在不舍,可她一个后院女子,本就没有来钱方式。


    今日她竟羡慕起苑萌来,不是羡慕她好吃好喝,而是羡慕她知道商贾是如何做生意,将别人荷包中的钱哄骗出来,还叫人欢欢喜喜的。


    多年不见,苑希又仔细打量了她,她的嘴像极了她的母亲王美娴,眉眼更像苑家人,带着一些上翘。


    而苑希和大姐姐、大娘子都是杏眼,只是大娘子眼睛不好,时常半眯着,眼角更是因为岁月侵袭垂了下去。


    一上午就听见苑萌说个不停,“去岁,我父亲就在江陵替我看中一座凤架鼓,他说今年便给我买回来。”


    苑希听着就头疼,别到时候又在后院敲锣打鼓,那不得吵死人。


    细算算日子,苑正铎应该快要从江陵回来了,看来离凤架鼓的到来一日少过一日,真是噩耗。


    朱大娘子与大姐姐都是性情平稳的,对活泼的苑萌并不打挡,任由她一直聊天,正好也让这冷清的嘉禾馆得些热闹。


    只是苑希听得心烦,中午吃饭时她心里又一直在想着一会儿苑萌要提议出去逛街,她要怎么拒绝。


    前世她是根本没拒绝,茫然地便跟着出去了,看着外间的新天地心中还激动万分。


    “听到了吗小妹?”苑萌将面前的碗一推,“一会儿陪我和大姐姐做新衣服去。”


    苑希这才回过神来,前世苑萌可说的是“一会儿我和大姐姐带你做身新衣服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新做的长裙,知道苑萌再说不出那话。正要拒绝,她又被话多的苑萌打断了。


    “我知道,你肯定要你小娘首肯你才敢出门,我母亲说了,你小娘在苑府就是个不讲理的。”


    还好这时候大娘子发话了:“希娘确实应该去佛堂知会一声,三娘子也回去告诉你母亲,正好一会儿过来,马车也套好了。”


    不像苑萌高高兴兴出了嘉禾馆的门,苑希本想正好借着小娘的口说不准自己出门,可她下了台阶又不想为这件事撒谎。


    在她眼里,大娘子与大姐姐温柔娴静,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若说明白自己不想出门,想来她们不会为难。


    这样想着,她便回头往屋里去,却听见苑楚楚与朱大娘子说起了体己话。


    “初六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给泽云乞巧,婆母要说我也无话,只是她非要提起那些事情,我才会当场下了脸子。”


    大娘子安慰道:“建绣楼乞巧本是好意,是你那婆母看你不顺眼,故意刁难,在母亲面前大可不必再如婆家时一般委屈。”


    “母亲……”苑楚楚再出声时,已经带着哭腔,“我是不是不应该负气回来?若是乔林这回真纳了妾,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是我顶撞了婆母。”


    一阵安静,朱大娘子清了清嗓子,听得出她刚才定然也是哽咽了,“若真要是这样,便按照母亲所说,总归……”


    “算了母亲。”话还没说完,苑楚楚便打断了,“我自己受罪就够了,更不想最后连姊妹亲情也都没了。”


    大姐姐说完还叹了口气,就如与苑希欲言又止时一样。


    只听朱大娘子跟着叹了口气,却道:“我也不想,当初迎你小娘进门时我也是鬼迷了心窍,但今日这事放到为娘身上,我也只得这一个法子。”


    听到这里苑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偏偏最重要的地方还没听见,便被归娘发现了。


    “四娘子。”


    这一声立刻打断了嘉禾馆中的对话,一梦和归娘都出来笑脸迎她。


    苑希只好沉住气,闷着头往里走,一去便见着苑楚楚在擦眼泪。她此刻心跳得厉害,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就要揭开谜底。


    几个人相对无言,很明显大家都明白刚才的话已经摊开了。


    大娘子看了看已经站在身边的归娘,朝苑希点了点头,示意归娘来说。


    “四娘子,今日便由我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吧。”归娘低着头,声音虽小,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大娘子生下楚楚与如雪后情绪时常失控,避而不见老爷,沅江伯便想,接回还在殷家做姑娘的殷小娘,帮大娘子拉拢夫妻感情。


    可殷大妹要求高价将小娘卖给苑府,好拿钱贴补殷又弟一家。殷小娘觉得是我们大娘子故意这样使她难堪,所以这些年一直不满这个家。


    我们大娘子知道是当时的自己才让殷小娘变得如此心有不甘,多年来也一直心中难受。但没有我家大娘子,殷小娘定过不了如今这般日子,是吧?”


    这个消息如晴空霹雳,苑希一直以为小娘是贵妾,所以她每年正灯都要跟去,也没人嚼舌根。


    “殷小娘卖进来后,生了大郎,后来我们大娘子又怀上了二郎,这日子总之就是这样过着。一家人在一起互相照应,好过去看别人的脸色不是?”


    大哥哥和苑翼可差了十几岁,这中间的漫长岁月,哪里是说得那样轻巧的。


    本来是好奇,然后是愤怒,听完后却觉得心里难受的苑希站在一旁不说话。


    就像小娘对她,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女子,小娘便觉得她唯一的作用就是嫁去历下给殷家生孩子。


    可是小娘说,姓朱的要害她,这样听来,这哪一个字都没说错。就像她一直怨恨小娘一般。


    她迫不及待要问自己好奇的问题:“大娘子给我取的名字,‘栀’我知道了,那羽呢?”


    她一直觉得大娘子不是那样的人,要让后辈倒霉挨骂这不像是这样沉静之人的做事风格。


    可是今日呢?是想让自己去给大姐夫做妾?


    大娘子的手摩挲半晌,又探过身子,企图来握她的手,可惜扑了空。


    “是我月子里闹脾气害了你小娘。可我当时就是想不通,我们天下女子究竟应该处在什么位置?


    难道生了女孩就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么?我就是觉得女子也与儿子一样。”她突然提高音量,让苑希心脏被吓得噎了一下。


    说到这里时,大娘子的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用手帕擦了擦还未落下的眼泪,已经不想说话。


    苑希突然看向大姐姐,苑楚楚出嫁多年,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对大娘子来说,更加想不通天下女子究竟应该处在什么位置吧。


    她忍不住问:“母亲认为,女子应该处在什么位置?”


    “我……”这个问题问得朱大娘子哑口无言。她没有资格谈论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应该如何做,因为她将殷小娘置于这样的境地。


    这十几年来,苑希一直不明白小娘,她的自私、冷漠、不近人情。


    如今总算窥探到一些,是人性,是世间的不公平,是她无声的反抗与早已陷入其中的无法自拔。


    苑希心中情绪起伏,好在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吵架、打架,甚至是更狠。


    她只是假装淡定地问:“小娘定不是只为了这件事便一直怄气。母亲与小娘究竟有何仇怨,到如今也化解不开?”


    归娘虽是解释,却任然不说缘由:“我家大娘子绝不是想要伤害殷小娘,可许多事由不得我们选择,如今也是最好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好呢?”


    看似所有人吃穿不愁,可这就是最好的日子吗?苑希看了一眼归娘,心里可不是那样想。


    更何况原来苑希就是她们上一辈的矛盾体,殷小娘怀着怨恨生了苑希,朱大娘子又是赌气般用了族辈给她取名字,她反而像个蹴鞠,被人踢来踢去。


    朱大娘子眼睛浑浊,加上泪珠看起来迷蒙一片,她又伸手来拉苑希的手。


    无法接受这一切的苑希默默躲开,并不想让她碰到自己,朱大娘子握不到苑希的手,便又拉住了身边苑楚楚的手。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总是心中有气,与家中老人个个都是剑拔弩张,可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才知道老人也是为我们考虑。”


    说老人为子女考虑,这确实不错,朱大娘子现在一心为苑楚楚考虑,苑希也不能指责她偏心。


    只是她不能如小娘一般继续投生火海,她已经有过一次了。


    “既然已经说开,母亲与大姐姐就直说吧。”


    她明白,当初沅江伯还健在都害怕女婿宠妾自己女儿受委屈。


    如今苑府这模样,大姐姐替小姑子乞巧都要被婆婆责怪,若是宋乔林的小妾生个儿子,苑楚楚怕是无处立身。


    朱大娘子与殷小娘虽一直不睦,但毕竟是亲姐妹,也算是有个人互相撑着。


    只是她二人一个讲话刻薄一个沉默却又倔强,苑正储受不了家中气氛,总借口住在察院里。


    想到这里苑希竟然想笑,自己的父亲在这中间似乎是隐了形,一副受害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