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须臾
作品:《快雪时晴》 “四妹妹动作倒挺快的。”苑萌已经回了嘉禾馆。
苑希没心情再听她叽叽喳喳,只说自己头疼便回了暖阁。在嘉禾馆她还能强装镇定,回来便觉怒火已经从后脑上溢了出来。
她哀叹自己身为女子的命运,却又为所有人都想摆布她人生而感到愤怒。若未来注定不能如愿,那她宁愿是自己选择的路。
只是陷在这个暖阁中,如何才能走自己选择的路,这个想法竟十分可笑。
“我真是有罪。”她自言自语地对自己充满了失望。
这个世界没有人期盼她的出生,小娘更是恨死她了。
“希娘怎么了?”才从佛堂回来的萃帛见着苑希和点雩都在房中闷闷不乐,还笑着问她们,“我听说今日三娘子来了,是不是又说难听话了?”
从前的苑希被人无端择说了也从不往心里去,没人能比小娘说的话更伤她的心,但今日这事可非是一般事情。
点雩上去拉住萃帛,“萃帛姐姐少说两句。”
萃帛虽是平日嘴上不留情,也不是个憨的,见这场景,自然知道要小心行事。
暖阁从未有如此清冷的时刻,就算是苑希看书时,暖阁中萃帛忙碌的身影,点雩仔细的伺候,向来也是绝不尴尬的。
今日的暖阁是从未有过的压抑。
临睡前,苑希坐在窗前出神,夜露含花气,明月逐人来,她任凭新月的微光洒在指尖,形成了一个光晕。
她仿佛能从那光中看见秋天时,她去城西送药,清晨露水微凉,他从酒肆出来,撞倒了她怀里的药罐。
药撒了一半在他身上,她立刻拿了手绢给他擦,他身边的几个朋友跑过来,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
本来还有一半的药全倒在了地上,她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不说话。谁知道他第二天竟然带了人去那菜阿婆处给捡了好几副药。
她到的时候他就站在菜阿婆门口,一身装扮英俊潇洒,背后快要倒塌的木门都被他衬得好像还能再坚持几年。
那日他在阳光中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姓苑。”
呈辞点点头,“妇好将军后人封地在‘苑’,便以‘苑’为姓,你是妇好将军的后人?”
那天她耸了耸肩算是默认了,她的祖先确实是来自苑,后来以爵位为氏,便姓了苑。
从来没有人会将女性作为家族血脉传承人,苑希也从来没想过,第一次这样听说,甚至觉得有些怪异。
但也是因为这样,她以为他与别人不同些。
她记得那天的一切,偏偏记不起他那日的表情。
会不会他当时从酒肆出来,遇见了一个莽撞小娘子,他或许一脸坏笑,觉得有趣,所以故意接近她。
终是于心不忍,她才抚了抚头发,对萃帛道:“明日一早你去城西抓些药。”
她自己不去,可也不想让菜阿婆一直病着,想到这里她不禁责怪自己,这几日只想着逃避呈辞,却没想过提前叫人送去药,缓解菜阿婆的病。
第二日萃帛天一亮就去了苑希给的地址,却气鼓鼓地回来。
“白跑那么远,那几条街巷近来来了一个游医,不仅免费看病,还送药,真是三清真人显灵!”
苑希觉得好奇,前一世没听说过那边有游医送药,否则怎么会自己亲自跑去呢。
若是一切都变了,那苑希真认为是三清真人显灵,至少自己的命运也有极大的改变可能。
她吩咐萃帛多买些各类药材送去,也能如那游医一般帮助更多人。
回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了无数改变,国子监的日子虽才两月,但每日只消挂念学习,心中无比舒坦。
如今再次身陷牢笼,不仅小娘盯着,连大娘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
只是自己后知后觉,已记不起前世时大娘子都做过些什么。甚至连她当初手中的那封信或许……
可自己只能记得那笺纸上有一层淡淡珠光,像是勾勒着花卉,到底写了什么自己都不得知。
这两姐妹难道为了自己做妾,竟都想这般铤而走险?
重生的苑希是不可能认命的,若是能再回国子监学习……恐怕是不行了,哥哥说了,秋狝前他很忙的。
这样想着,苑希心中反而盼着秋狝的到来,秋狝后还有半个月呢,这半个月若能回国子监,当真是极好。
虽不能与小娘感同身受,但已经开始理解她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苑希便早早陪小娘去了佛堂。
都是无法得到母爱之人,不能互相取暖,但她已经想不到别的方式,只能这样跪在一旁,她心是空的,唯有人在小娘身边。
可惜的是,秋狝没等到,等到了叶嬷嬷的催促。
苑萌那日来听闻叶嬷嬷来了于郢,回家便告诉了王美娴。王美娴第二天带着厚礼就来了。
苑萌行三,比苑希还大两岁,只是苑正铎与王美娴舍不得这个女儿配了一般人家,所以一直没相中合适的。
与苑翎给苑希抬身价一般,王美娴也想为苑萌抬一抬身价,指不定明年春闱也能叫他们捉到个寒门贵子。
朱大娘子先是推诿了几句,却又哪里是王美娴这样的商贾人家的对手,你就是赶人家都不走呢,更别说如此委婉的拒绝。
这几日便成了苑希和苑萌一同上叶嬷嬷的课,这对苑希来说绝对是煎熬。
大娘子与大姐姐说的事叫她不乐意,可苑萌总在一旁,她更不想叫她看了笑话。
大姐夫派了马车来接,苑楚楚总算有个台阶,自己回了宋府。
朱大娘子每日只叫人送些好吃的来给苑希,大家避而不谈前几日的事情。
这边叶嬷嬷心里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她是伯爵府出来的老人,哪里看得上商女,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种态度苑希是知道的,因为她偶尔接触沅江伯府以前的老人,每一个都是这样。他们没有恶意,却自觉身份高贵掩盖不住傲气。
苑萌也不是好欺负的,叶嬷嬷刚转身,她便说了句:“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她表情、语气皆是做作,一看就是故意要气老嬷嬷。
本来天气就闷热,老嬷嬷可经不得这暗讽,险些跌坐在桌边,屋子里的人一拥而上地去将她扶起来。
苑萌知道自己闯了祸,立刻跪在旁边给叶嬷嬷道歉。
叶嬷嬷虽看不上她,却没有过分责怪,只是问她:“那三娘子不去倚市门,来我嘉禾馆做甚?”
再不敢像刚才那般随意,苑萌依旧跪在一旁,低着头。
“如今我们沅江伯府是没落了,但苑大老爷是靠苦读出来的,知礼义廉耻。
商贾人家最叫人看不起的是什么?是不事农业、满嘴荒唐,靠的也是投机取巧。
若你坚持认为‘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老奴也无话可说,你若想得一世好,老奴劝三娘子三思!”
此刻的苑萌什么都听不进去,更别说三思,但苑希听出些门道。
叶嬷嬷所说商贾,因为不事农业靠投机取巧获利,更有甚者为了卖货能巧舌如簧以次充好。
这样的做法便是不知仁义。
老嬷嬷不是在责怪三姐姐,是在提醒她,不要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
几日的上课最终不欢而散,以为终于不用再见到苑萌的苑希没想到,三姐姐第二日竟然又来了。
并且她带了许多补品来给叶嬷嬷道歉,她说的话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但想留下来继续上课的心是很诚恳的。
只是叶嬷嬷前日跌了一跤,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年纪那般大了,谁也不敢叫她带着病上课。
这才算是给了苑希一个喘息的时间。
下过几场濯枝雨,夏天就快要过去,雨送黄昏花易落,于郢逐渐从青色变为金黄。
好不容易得了空休息,苑希是连书也不想看,抱着摩诃罗孩儿玩了半晌。
一按头顶,泥娃娃动个不停,她却莫名感伤起来,“一摩诃罗得一须臾,想来就如孩童时代一般,眨眼间就结束了。”
摩诃罗是梵语,意思是极短的时间,这样想着她便有些责怪自己,半年下来,她好像没什么进步,反而是走入了与前世相同的人生。
好在以为要许久才能见到哥哥的苑希,竟在月中便又与他坐在了一起。
苑翎是来告诉她一件喜事的。
苑希与赵体传的文章传到了国子监祭酒季长林那里,他将两份文章摘抄,几经辗转,这份文章传到了尚书台。
尚书台整日无事,总喜欢看些闲书打发时间,正好有了这文章,让他们品鉴。
他们觉得赵体传写得非常好,便极力推荐给皇上和六部尚书。
一时间赵体传名声大噪,皇上看后据说是表扬了他的文章,各家开始抢夺赵体传,请他去当先生,或是门客。
赵体传得了名利自然也开始不回国子监读书了,只有六部尚书看完后,说“苑翎”的文章可用,竟来请他。
他们直接将苑翎调进了户部度支司,说就用这文章加上他贡监考职的文章便可评为恩榜贡生。
苑希一时脑子里都在响,哥哥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当了几年监生,所以有资格参加贡监考职。
而如今是自己写的文章受到了赏识,怎么没人表扬自己,反而一切都是哥哥的功劳了?
“文章我写的,你去当官,这是什么说法?”
哥哥满脸笑容,“文章写得好不好我也当不上这从五品上的度支郎中,还是靠了哥哥自己考试的本领和凝之私底下的走动。”
没想到他们在背后做手脚,苑希问:“是帮你传播,还是直接靠关系进了户部?若不是靠自己真本事,我会瞧不起哥哥的。”
苑翎掩饰不住自己的开心,环顾了一圈书房,这个小房间他是不会再住了。
“和你开玩笑的,没有你这篇文章,光是走动哪里有用?人家也是首先看上了我的实力。”
“是我的实力!”她脱口而出,只觉热气环绕眼周,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凭什么自己什么好都落不着。
“是你的实力,也是世子的实力。”苑翎肯定道:“贡监考职,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的,哪有那么多的鲤鱼跳龙门。
小妹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这份工,但是小妹,秋狝后我就要上任,你不能再去国子监。
我去户部了,国子监里怎么会还有一个苑文冠,这不奇怪吗?”
苑希当然知道,只是她心中依然觉得好难过,一是为不敢设想考职觅出路的李牧溪和袁围信,二是:“我又不能出门了是不是?”
看着身板瘦弱的苑希,哥哥满是斗志,“从上元那日到现在,半年时间,我觉得一切都很顺,我们真的可以去好好把握。
很快要秋狝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快一些将身体养好。”
秋狝时人们早出晚归地狩猎,苑希去了也是在附近逛逛罢了,不过能出去放放风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开心事。
刚才还心中不快,这会儿缓和了也为哥哥找到正经事开心,而且,哥哥谋了差事,她的手头也会宽裕些,便又询问起来。
“哥哥,那个尚书台是做什么的?还有你去的那个户部度支司又是去干什么呢?”
苑翎走到桌边坐下,“尚书台原是统领六部二十四司,如今已是手无实权,也不办事,里面就是些占了名额拿俸禄的。”
苑希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不出力只拿钱,“那不就是白养那么多人?”
“对呀。”
她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不裁了?”
“你去裁吗?”苑翎将面前的碗盏暖了暖准备做茶,“那么多人,都是有地位的,谁来出这个头?”
见妹妹不搭腔了,他又继续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户部度支司便是统管我炎篪财赋的统计和支调,原就是在尚书台之下。”
苑希装出开心的模样,问:“那哥哥以后管账咯?是我炎篪的账房先生。”
哥哥点茶比妹妹好太多,动作轻快,他还在舀茶就开始嘲笑苑希:“我听说你舀茶时常云脚散。”
见苑希嘟起了嘴,他拿起茶筅,叫她给他倒水。
兄妹二人也算找到一个一起玩乐的东西,可惜是苑希心急,倒水急缓不均匀,哥哥第一杯打出来的茶汤并不如意。
好在哥哥有耐心,一边说话一边继续下一杯,“我初去,自然是熟悉为主,更何况哪里轮到我上场。”
他本想说话也慢些,带着苑希一起别那么着急,谁知这个妹妹这样难教,第二杯依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