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晒书日
作品:《快雪时晴》 阴云密布,眼看要下天东雨了。
自从在国子监吵架后,苑希又有几日没去,这倒和吵架无关,而是哥哥跟着和呈辞去了冠园,苑希没了马车,不太方便。
听说是和呈辞在酒楼喝醉了酒,与人打赌定射只黑熊来,第二人他便真带着人去了。
好不容易等哥哥从冠园回来,苑希才知道自己没去国子监这几日,那萧显被赵体传骗了不少钱。
说是骗,不如说是萧显自己要给的,只因那赵体传口若悬河,骗得本就呆傻的萧显更是没了脑子。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苑希还偷偷笑他,中午就被萧显给找着了。
忽而天空风云大作,碎云飞奔,只一刻便是喷雨泛长河。
萧显抓住苑希的手喊道:“快走!”
被苑希一把甩开。
她解下腕上的续命缕丢入水中,便往房间中去,却没注意那萧显刚抓了她一把手腕,又见她白皙的手指灵巧解开绳结,这会儿还站在廊下回味,面上猥琐模样一览无余。
被风雨打湿了半边衣衫他才追了过去,一进卿博士房间便像是回了家,这里翻翻那里弄弄,“你这几日不来,我都没法单独午休。”
苑希对他横眉冷对,“你自己有房间,干嘛跟来我这里!”
“你不来,监舍不给我开门!谁要和那些穷书生睡一个屋啊,你都不知道,他们住的通铺,臭死了!”
苑希用脚踢他,“你别翻人家东西!”然后把他翻乱的地方一一整理。
萧显才不在乎,他让青衫替他拍了拍衣上水珠便往外间的床榻一歪,又喋喋不休起来:“昨日我跟着哥哥去吃酒,还碰见你家大郎呢。
你是不知道,那日他们跟着世子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样子。”萧显不仅说,还带着比划。
他坐起来继续道:“只有我,为人正直,对那些莺莺燕燕是一点儿不近身,我就说啊‘你们去把那几位爷伺候开心就行了’。”
他这会儿的模样仿佛自己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一般。
根本懒得理他的苑希收拾好东西就看起作业来,她相信自己哥哥不是这样的,才懒得听他多说。
只是刚一回来呈辞就迫不及待又是花天酒地……她瞪了肖显一眼,嗔怪:“要你多嘴!”而后便不再留意他的举动。
这间虽是卿博士的房间,但“苑翎”每次来写作业吃午饭,他便都不在这里逗留。
前几日“苑翎”没来,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卿博士这会儿带着文章来房间找“苑翎”。
进来时正见着翘着腿躺在榻上的萧显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卿博士也并未阻止,只是问了“苑翎”是否爱吃鱼,第二日会叫人送来。
“苑翎”看了看苑希,正准备拒绝时,萧显却上来抓住了卿博士的衣角。
“卿博士,他爱吃鱼,你给准备上呗。”
苑希倒也没有爱吃不爱吃,但是不喜欢自己被别人做枪使,“我家公子才不爱吃鱼呢!”
话虽这样说了,卿博士第二天依然还是准备了一道凉拌鲫鱼,鱼肉清香爽口,在夏日食用正是时候。
硬脾气的苑希可不想让萧显诡计得逞,她眼睛一横,对“苑翎”道:“我家公子从不吃鱼,对吧?”
流皓能不明白苑希的意思么,自然是乖乖一筷也不夹。
卿博士见这小厮嘴硬模样想到一个人,心中想笑,却并未多言,只觉得看来小丫头都是嘴硬的。
前几天苑希不在时课堂上讨论了“存天理,灭人欲”,苑希没有听见,卿博士便又在他们吃饭时候讲了一遍。
走时他特意叮嘱“苑翎”,让他写一篇文章,阐述自己的理论。
第二日卿博士便在课堂上让“苑翎”念了自己写的文章。
“‘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所指人欲为私心之欲,而非攀登之欲。”
“苑翎”念完苑希写的文章,忐忑地坐了下来。
还没坐稳,便遭到了赵体传的攻击,他指责“苑翎”攻击朱夫子,“最是满口道义的,偏就是那仪形磊落却道貌岸然者!”
苑希在廊下“噌”地站起来,一脸不满,却也不好啃声,而里面的“苑翎”更是不敢多说,唯恐惹事。
还是卿博士结束了这节课,“学问思辨,不用太多顾及,你们探讨学术,不可攻击同门。”
下课后,苑希骂骂咧咧地跟着流皓和萧显后面,她知道国子监的监生都笑苑翎是靠着郁西世子。
她自己本来也是排斥的,这会儿她却偏不想如人家的意,她一拳打在流皓背上,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仙人指路’!既然我苑府得遇贵人,那就是我家的本事!”
她的行为都被卿博士看在了眼里,只笑这小娘子还是沉不住气,人还在国子监中就敢暴露自己。
刚走出国子监,熏风扑朔,落了苑希一头淡蓝泛紫的苦楝花,清淡的香气四溢,好像是她的味道一般。
她这才注意到国子监的大门口有几株苦楝树,那香味让她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卿博士。
等哥哥来接她,她便将哥哥拉进马车,打听起这位年少有为的卿博士。
卿博士,名心莆,字是营,名字来自《楚辞·天问》“莆雚是营”,营,耕也。
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卿博士,苑希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上肯定地点头。
在学堂时,苑希只觉得卿博士温其如玉,现在看不见人竟越想越觉得他长得好看。
“哥哥,你觉得卿博士长得好看吗?”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幻想。
苑翎靠在马车壁上,一副松散模样,“当然好看了。我炎篪两大美人,女是出自琅琊王氏的郗十七娘,男的便是卿是营的堂兄,卿赐。
这俩人都是从大家族中脱颖而出的长相,你说与卿赐有八分相似的卿是营,长得好看吗?”
苑希听得直点头,刚才落在头上的苦楝花竟还有藏在发丝间的,这会儿掉在她身上。
“那他堂兄现在在做什么呢?”卿博士都那样好看,这个卿赐想来定是国色,日子总不能差吧。
苑翎想了想,回道:“卿侍郎自有好去处,只是人若只有皮囊,便不是好事。没有驾驭美貌的智慧,这美貌就会变成灾难。”
本来还慵懒的哥哥竟然说出这般严肃的话来,叫苑希心中惊了一跳。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像是拥有着无数智慧。
“只可惜卿是营二十一岁时便与老太师的高徒妘太傅的小女儿妘娘子订婚,岂料妘太傅却突发急症过世。
女方守孝,如今已是第二年,想来守孝期过,便会成婚了。”
苑希睁着大眼睛问哥哥:“妘太傅的小女儿才配一个五经博士,这应当算是低嫁了吧?”
苑翎操起手,笑答:“卿是营是老太师的外孙,怎么能是妘娘子低嫁呢?”
就像萃帛说的一样,这于郢城里,走一路都能撞见七八个正五品的官。原来身边人个个都有好出生,只她和苑翎二人是上不得台面的。
每次都会叫哥哥少与郁西世子来往的苑希说不出话来,若要叫人选,谁不想有好出生。
哥哥之前说,“人一生可以遇见几个贵人?好运容得你在这里犹豫?”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不想同那和呈辞扯上关系。就像她近来出门频繁,苑府的大门口便总有路过的人在这里打望。
她不喜欢,她记得在历下的时候也总有人往殷家院子里看,害她每日都坐在房内不敢踏出门。
她讨厌自己的生活充斥在别人的嘴中。
蝉发声时,槐花带两枝,只觉夏日悠悠。
断断续续上课,转眼到了六月,炎热的每一日叫苑希犯了懒,特别是上叶嬷嬷的焚香课。
如今入了伏,蝉鸣堪听畏吟休,她手中还在打着香篆,眼前却已经出现重影,脑袋一点,险些撞进香炉中。
叶嬷嬷坐在上位,早就察觉一切,冷声问:“四娘子上元时便这般不注意,今日是还想烫个大花脸?”
就因为这个疏忽,苑希接下来几日都没能去国子监,每天都要到嘉禾馆打香篆。
直到初六这日,苑翎又带着一只大箱子来了筛月阁。是世子送了一整箱的书来给苑翎,让他帮忙晒书。
每年六月初六,此日若阳光充足,文人书生便将家中藏书取出,铺晒于阳光之下,驱赶藏匿其间的书虫。
慢慢地这日就形成了“晒书日”,只是苑翎回来就将这件事交给了自己的妹妹。
苑希本来是不想帮呈辞做事的,听闻他从冠园回来往酒楼的桌上丢了一只人脸那么大的熊掌,满鄀京都在传这郁西世子神力。
其实她知道人们也就是嘴上说说,篪国人可不喜欢莽夫,要那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才叫人尊敬呢,对这郁西世子,大家更多不过是捧着玩儿。
若不是皇帝向来宠爱,日日赏赐好物,恐怕那些平日陪伴的好友不两日就要翻脸的。
只是偏生晒书日一大早的日头就绝好,想到那些书若是真被沤烂了确实可惜,她便忍下这口气,决心晒书。
院子后面的紫薇,每到夏天就开满了花,直到秋天都是满满一树,花瓣杂乱,但好处就是多。
落雨时,紫薇花落满一地,起风时,紫薇花飘得满堂红艳,怎么看都叫人觉得欢喜。
这棵树比苑希年纪都大些了,枝条很长,四仰八叉地摊着,到处都能看见它,在苑希不曾出门的日子,这便是她唯一的风景。
这会儿紫薇花正是花期,晒着晒着就会有花瓣飘下落在书上。
照顾了没多久的珍珠梅虽然还很小一束,却也开了一串串花苞,阳光洒在金色花蕊上,香气飘了很远。
花下晒书,真乃人间乐事。
她带着点雩、萃帛开心翻到箱子最下面时,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苑希就是再世为人,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她抱着从下面翻出来的东西问点雩:“你说和呈辞知道这箱子底下有些什么吗?”
点雩用力摇头,“肯定不记得了,多半是世子小时候淘气,所以藏在箱子底下。”
为了能占为己有,记得也要说不记得。
苑希又将怀中的东西紧了紧,低下头耳语:“我们这几日抓紧,若是他要提前收回这箱子,我们就先不还这些。
等他问了就说晒好后忘记放进去了,最好是抓紧些,在这之前就全看了。”
见着她们那偷摸样儿,萃帛笑着大声说:“希娘整日说要好好学习,这会儿了,一大箱子的书,眼里又只有那连环画儿了。”
原来,是一整套的《水浒传》和《西游记》的连环画,苑希两世为人都只看过一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呢。
两个人上来捂萃帛的嘴,今日是应了哥哥说世子让晒书才不用去嘉禾馆的,可不能被人发现。
为了赶在书被收走前看完,苑希和点雩没日没夜地点着灯熬着,萃帛夜里喊也喊不听。
特别是苑希看到老和尚要赶走美猴王,抱着书大哭了一场,第二日回味时才发现书上全是泪痕,这样真是说不清楚了。
而后苑希看了水浒传,发现男人的世界全是杀戮和臭汗,觉得好奇又害怕。
她反复看了一百单八将中独有的三位女英雄,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的片段。
虽将她们形容得略有些残忍,却都是些她并不熟悉的形象。
在她知道的女子中,这样的都是从未听过的狠人,她没想到女子也有如此一面,反而叫她好奇。
萃帛整理着被摊得满床的连环画问:“这母夜叉做的是人肉叉烧包,真真是神憎鬼厌,娘子还来回看,不觉得瘆人么?”
苑希其实也是害怕的,她合上《水浒传》,想起了前世最后的画面,也不知是在说孙二娘,还是在说自己。
“她身世可怜,在乱世生存,也不能要求过多,更何况这本就是故事,没有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