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作品:《云叶翩》 搭了一会儿脉,巫年摆摆手让落云退开,但双唇紧闭,不言一字,只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无焦点地定在某处,神情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等到落云觉得叶尚风他们都该回来了,巫年才缓缓开口道:“这毒确是芘矽之毒,已侵入你的脏器之内。若再不逼毒治疗,你估计也就只剩这些天了吧。”
巫年的话轻飘飘的,却狠狠砸进两人耳中。她伸出一只手,还贴心地照顾落云视力不佳,努力将五指撑大,往前伸着挥了挥。
最多五天。落云瞥了一眼旁边气压骤低的颜云玦,突然生了些不愿就这么撒手人寰的念头。
她总觉得,自己这条命生来就是为他人而活。原在罗府门下做刺客,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勾当,哪天被解决了都不奇怪。之后来到颜府,本也是近侍,替他挡刀挡剑甚至替他去死,都不足为道。
罗回翎以前总说,她生来便是做刺客的命,了无牵挂的人最为冷血和无畏。但现在的她面对死亡,似乎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了。她不想就这么死去,因为在这人世间,似乎多了些值得留念和在意的人事物。
“还望巫年大夫能够为她诊治。若她能得治,颜某便是万所不辞,为您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颜云玦说完,竟起身跪在巫年面前,“噗通”一声跪得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落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也随着跪在他身旁,不言一字。她万万想不到贵为封君的他,竟会为了她的病而向别人下跪。
颜云玦转头瞪着跪在他身旁的落云,语气不善:“你膝盖有伤,跪下来作甚?”
“我什么时候……”提过我膝盖有伤的事儿了?
落云刚想反驳,想起来现在似乎不是说这种事儿的时候,便道:“夫唱妇随。”
巫年眯了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代价必然有,替我做事也必然要做。这位颜公子,真是何事都能替我做?”
“自然。天地为鉴,颜某向来说一不二。”
“那就好。”巫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等那混小子回来再说吧。”
旁的不说,巫年使唤这两个免费劳动力,倒使唤得非常得心应手。落云视物不清,只能干些小活,便只搬了个小凳,人都埋在花草里头,帮她那片春意盎然的小花园松土施肥。
颜云玦看上去虽是个斯文贵公子,但也身高体壮,便端着大大小小的竹匾,跟在巫年屁股后面满山头跑。不到半天时间,不大的堂子里便被各式各样的药材堆得满满当当,刚从山下回来的叶尚风,甚至都没有下脚的地。
“你看看人家。”巫年正坐在堂内的高脚椅上,对着刚走进来一脸茫然的叶尚风翻了个白眼,手上择药的动作没停,“一个下午便能帮我采这么多草回来,够赶上你一月的量吧?”
“哪那么夸张。”叶尚风虽也为颜云玦这般能干而吃惊,但少年人莫名的自尊不容他嘴上服软。
“家主!”福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下一瞬便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面对满地的竹匾也怔楞住了。
颜云玦见他俩都堵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便踩在竹匾中间的空隙里,将刚才巫年嘱咐拿到外头的几个筐拿起,回头道:“进来吧。”
福笙下意识想将颜云玦手里的东西接过,却被颜云玦一挡绕了开,只能呆呆张着嘴,看着他将手中的竹匾放在院内的架子上,影子被夕阳拉得硕长。
颜云玦虽自幼失去双亲,无亲长疼爱,但毕竟出身官宦世家,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品封君。平日不如其他纨绔公子哥那般骄奢淫逸、好吃懒做,但日常生活起居都有下人照料,又怎轮得到他亲自上手操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居高位而远离凡尘的翩翩公子,此时正努力挽起碍事的宽袖,小心翼翼地将满盛草药的竹匾放到架子上,用手将草药拨匀。白净滑顺的衣裳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大片泥点子。
福笙盯着他忙碌的背影,觉得眼前人的样子略微有些生疏之余,不免心头酸楚。正对上颜云玦转身后探究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眼眶有些湿。
“怎么了这是?”颜云玦转身向他走去,看到福笙那张脸便知晓他在想什么,面上挂着满是不在意的表情笑道,“干嘛这副表情。”
福笙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角:“不过是替家主感到委屈。”
“委哪门子的屈。”颜云玦轻笑了起来,随手擦去自额上滚落的汗珠,“我们有求于人,自要做些什么回报人家。”
“这些事福笙可以替您做的。”
“啧。”颜云玦佯装嫌弃了一声,“这里不比府里人手充足,不过就你我二人,我也有手有脚的,不过是帮忙干点活而已,有什么。”
但他们要干的,可不止这些。
“这怎么行!”福笙急得甩下筷子站了起来,声量提了不止一个度,“我们家主怎么能做这事儿!”
落云在桌子下的手,也不自觉间握成了拳头。
“怎么不行。”巫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筷子落云炒的菜,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压根没把福笙的不满放在眼里,筷子在冒着热气的炒萝卜上点了几下,“果然还是新鲜的好吃。”
她这漠不关心的态度莫过于火上浇油,福笙不由恼道:“这么缺银子的话,直接给你钱不就行了吗!”
“怎么说话的。”颜云玦剜了他一眼,“不就是卖东西嘛。”
“家主,可是……”
可是你是封君啊!钱权势哪个都不缺,何必要为了这几两银子,低声下气抛头露面地上街叫卖呢!
福笙的话卡在喉间,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一圈。
巫年莫名其妙地看着暴起的福笙:“你们家主不就是做生意的?上街帮我卖卖草药怎么了?又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你反应那么大作甚?”
颜云玦把福笙拉回座位上,朝巫年抱歉地笑:“颜某虽为商贾,然常年居幕后,倒确实从未亲自经手卖过什么。他也是心急,怕万一无人问津,卖得不尽如人意,岂不是出了糗。”
随后似是怪罪般瞪了一眼福笙,道:“你也是,就这么看不起你家主吗?既为商人,不了解售物之道,说得过去吗?”
话锋一转,又放下筷子,对着巫年抱拳道:“还得感谢巫大夫,给颜某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历练机会,颜某求之不得。”
又来了,那番滴水不漏、曲意逢迎的客套说辞。落云只低着头不搭腔,掩饰着自己面上该是不太好看的表情。
颜云玦“商人”二字咬字略重,福笙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只按捺下性子,随他抱拳道:“是福笙一时气急,冲撞了巫年前辈,还望前辈莫怪。”
巫年确实是莫怪的样子,不甚为意地甩了甩手:“无妨,无妨。”
但接下来的话,把颜云玦着实呛了一下。
“颜公子说话还挺有才气,听上去着实像是官家人。”
颜云玦不着声色地把碗端起来,稍微挡了下自己的脸,才挂上若无其事的笑容,道:“实不相瞒,颜某也做官家生意。耳濡目染的,可能捎带点官家人的口癖都不自知罢。”
“原是这样。”
巫年点点头,继续往嘴里塞了一口饭。颜云玦悄悄抬眼看她,似是没有再继续话题的意思,便也端起碗。正准备往嘴里塞饭,巫年突然道:“还未曾问过,颜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颜云玦一口饭就在嘴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将碗放在桌上,咧着嘴角道:“颜某是做布匹生意的。岁贡时替宫里送去优质布匹,宫里娘娘们偶闻新式布料花色,也会托我寻了送进宫。但颜某不过就是赚点辛苦费罢了,宫里头那些大贵人,咱也是一个都没碰上过。”
“这样啊。”巫年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
颜云玦怕重蹈覆辙,干脆便放下了碗,等巫年彻底吃完后再吃,省得饭在嘴边都没法吃。
只是就干坐着,未免有些不讲礼数,还有些煞风景。颜云玦便夹起一筷子绿菜,放进落云的碗里。
落云看着他伸来的筷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他们在外人面前是恩爱眷侣,自是该表现得亲密些。
可叶尚风看到这幅光景,却不自觉讶道:“颜公子对叶姐姐好是体贴啊。”
巫年筷子也不动了,眼睛一眯:“什么意思?”
叶尚风看着福笙抽搐的嘴角,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颜公子和叶姐姐不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吗,我就是觉得他们这般体贴照顾对方的兄弟情分,很好——嗷。”
叶尚风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福笙哥,你踢我做什么?”
福笙讪讪道:“不小心,不小心。”
“拜了把子的兄弟?”巫年放下了筷子,话是问叶尚风的,可眼睛是盯着颜云玦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回事?”
“师父你为什么要听说过这回事?”叶尚风觉得巫年的态度有点奇怪,但他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他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叶尚风的声音骤然提高,院子里小憩的鸟都被惊得扑簌扑簌飞了起来。
巫年看着叶尚风惊讶的反应,顿时了然,冷冷一笑:“我这傻徒弟,怎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