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作品:《云叶翩

    落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也能一串串像炮仗似的,说出这么多有的没的废话来。她不常与人闲聊,大多数时候都是旁人问一句,她答一句,别的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一概不会主动说。


    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自然包括她内心所想。


    是她怂,是她懦弱。就是仗着身旁的人无法对她的话有所回应,才敢将她的心声像大闸一般泄了个干净,才敢将她那些隐晦的感情和感受头一回毫无保留地给旁人看。


    “还记得我们昨日提的那个卖酥饼的婆婆吗?我自到罗府安身之后,只要在街上看到酥饼摊子,都会花钱去买了来吃。尽管我不馋不饿,那些酥饼也远不及婆婆做的好吃。但我就是想吃。


    “你说,如果婆婆没有给我那口酥饼,没有把我带回破庙,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或是体面地离去,而不是被人像个污秽之物一般,丢弃在阴暗的角落里?


    “你也知道,我自小就被父母抛弃贱卖,亲人的疼爱自是不敢奢望。婆婆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的人……你是第二个。


    “颜云……颜瑾瑜,我其实一直不明白,当初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我要过来。功夫好的近侍一抓一大把,何必要一个他人培养了数年的身边人呢。


    “我其实也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待我如此好,好的有点过头了你不觉得吗?我其实一直没敢和你说,你这般对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子里头的大小姐,受尽怜惜和疼爱。


    “可这些都不可能。你不喜欢我,对吧?你也不应当喜欢我的。与你相配的人,该是那枝头最美艳的凤凰,该是德才兼备的名门望族、大家闺秀,该是能与你并肩同行的坚贞之人。


    “但我只是自私地希望,待我见到你和这位佳人喜结良缘的时间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我能够单纯把你当主人,久到我可以对你们的恩爱熟视无睹,或是干脆久到我不在你身边,眼不见为净也挺好。”


    落云心头一酸,两行泪顺着眼角划过她半边脸颊,滴在颜云玦的肩头上。原来她说着说着,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靠在了颜云玦的肩上。


    但身边人纹丝不动,仍保持着呆坐在地上的样子。落云此时也不想避讳那些礼义廉耻,把脑袋往他颈窝处埋得更深了些。反正当时他曾许诺过她,给她一次占他便宜的机会。就当她是在占便宜吧。


    “颜瑾瑜……颜瑾瑜……”


    只在无人之时,她才敢将这个名字悄悄地、缱绻地、宣之于口。


    四下无声,她和他的心跳声交错,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声音。


    跑了大半天也没休息,加上她伤病的原因本就嗜睡,等落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光亮更暗了些,颇有点日落山头的意思。


    她竟就这么靠着颜云玦,又不知道睡了多久。


    落云感觉肩膀上沉沉的,有一股力。顺着摸过去,竟是颜云玦的手臂正环着她的肩。


    他醒过?


    落云绝望的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的火苗。她晃着颜云玦的手臂,不断轻声唤着他的本名。


    唤了十几声,变着法儿喊他,连“颜郎”这种虎狼之词都毫无羞耻之心地叫出来了,可他还是不为所动。


    但既然他醒过,必然会再清醒过来。虽然落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魂魄出走一天的颜云玦会在她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什么都没做,只是搂着她。再说,他换了个姿势,就代表着他一定清醒过吗?倒也不见得。


    但她宁愿这么相信着,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一般,抓着一点希望便不愿再放手。


    肚子很不是时候地叫得敞亮,落云从地上起身的时候身子还稍晃了一下,脑袋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


    她只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着往前走,总比一直原地不动好。但她在第一步就失败了。他就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的小胳膊哪拉得动他这尊铁了心不走的大佛。


    落云叉着腰,面朝地无奈道:“颜瑾瑜,你再不起来,我就自己走了。”


    话音刚落,她竟听到一阵布料窸窣摩擦的声音。面前的人影高大,使她本就灰蒙蒙一片的视线又黑了一度。


    这种毫无力度的威胁竟然起作用了?


    落云激动地差点就要掉眼泪,拽着颜云玦的手都在发颤:“颜瑾瑜,你清醒过来了?”


    只不过他的动作也仅限于站了起来,之后便又回到铜墙铁壁般的木偶人状态。


    “无妨,无妨,能走就好。”落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绕到他身后将他推着往前走,“我就不信这鬼林子,还走不出去了!”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落云感觉天已然全黑,脚踩在枯枝落叶上的声响伴着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无名阴风,更显诡异。


    只是在这些听上去不算愉悦的声音里,落云似乎是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这可稀奇。走了这么久,落云没再听到任何除他们之外任何活物的声音,此时这流水声如同天籁一般,轻轻飘到她耳中。因为声音实在太轻了,落云甚至对它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但起码是有一丝希望的。落云抿了抿干裂到有些紧绷的唇,感受到唇上的粗糙之感,继续推着颜云玦往前走。


    只是没走几步,颜云玦猝不及防地又进入了魔怔的状态,不管不顾地向前跑。手掌推着的人突然消失,落云一个措手不及便往地上摔。等她爬起身,人早就跑出去数丈远,只能通过他失声喊着“快救火”的声音来判断位置。


    落云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就像带着个不听话的劣童,一个不留神,这个高大有力的孩童便挣开束缚,跟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好不容易拉到了人,对方却是狠力一甩,力气大得完全不像是一天没进食的人。


    落云终于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除开“快救火”“救命”之类的话,可这话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问:“贼女,老实交代,颜府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啊?”落云被他质问得一蒙,“你家出事的时候,我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乞讨求生呢!”


    但颜云玦充耳不闻,一把拽过她的手臂,掐得她生疼。他牙缝里硬挤出词句,语气冰冷,如腊月塞外的狂风:“那你为何会在这里?那你为何不救他们?!”


    他似乎身处在自己的幻象里,但又仿佛能感知到当下具象的东西。落云只当他有所好转了,不然没法解释为何之前的他完全拿她当空气,现在却能揪着她衣领,像拎兔子一样把她提溜离地,质问是不是她放的火。


    “你放开!”落云被逼急了,一个反手便将自己衣襟上的手掌翻转了过去,疼得对面的人吃痛一声松了手。


    失了力,落云猝不及防落到地上,踉跄着退了两步,整理着被他揪乱的衣衫,不满地嘟囔着:“男女授受不亲,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说得像是不知道刚才趁着人意识不清,便虎着胆子往他肩头上靠的人是谁一样。


    而且这人劲儿怎么这么大啊!明明都是一日下来粒米未进的人,他怎得还有这么大气力,掐得她脖子都有些痛。


    “我跟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查探清楚,当年对你颜家下此毒手的人究竟是何人。”落云吸了口气,沉下欲发作的脾气,软声软气地哄着,“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只要走出这片林子,找到山上的巫年神医,一切就都清楚了。”


    处在狂躁状态的颜云玦倒是噤了声。落云舒了一口气,她发誓她这辈子,都还未曾对人这么有耐心过。


    可惜这番耐心的劝说,对于听不进去理的人来说,就是相当于对牛弹琴。


    落云发誓,自己决没有辱骂颜云玦的意思,但他现在就是头牛!死倔死倔的牛!听不进去劝的牛!力大无穷的牛!


    这头牛又一把摁住落云的后脖颈:“我凭什么相信你?”


    落云扑腾着想要把脖子后头那只手拍掉:“你爱信不信!”


    被人摁住后脖颈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加上落云的耐心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她奋力反摁住颜云玦的手,腾空飞跃,在空中转了个圈,愣是脱离了他的钳制。


    分不清幻境与真实的颜云玦,见这么一个身手矫健的女子奋力脱离他的控制,怕她逃脱,便想要再次制住她。


    落云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听力贼好使,呼啸而来的掌风被她捕捉得清清楚楚。


    她灵巧地侧身闪过,怒道:“颜瑾瑜,你是想打架吗!”


    对方不甘示弱,又是一掌飞来:“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不真相的,就你现在这个牛脑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能听进去我说的话?我说了你信吗!”


    颜云玦被这话噎住了,动作停滞,仔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凭什么她说什么就信了?自己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定睛一看,这个娇小的女子面相虽生得清冷淡漠,但表情却是生气十足。一双圆眼看起来似是无神茫然,但仔细瞅瞅,便不难发现里头盛着的怒气、无奈和失落。


    她在失落什么?


    “你在失落什么?”


    颜云玦这牛脑子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口了。


    他提问的语气过于平和,落云恍惚间感觉他们还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他边掀帘子晒着太阳,边头也不回地随口问一句“你饿了吗”。


    她晃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确确实实是在问自己话,也确确实实没恢复正常,勉强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


    “我失落什么?”落云眼眶微湿,苦笑一声,剑拔弩张的锐气被卸了个干净,“当你问‘凭什么相信你’的时候,我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你凭什么要相信我。我只是你的近侍,你的特殊信物我一个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法证明我是你的近侍。你凭什么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