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作品:《云叶翩

    次日一早,落云是被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声吵醒的。她揉了揉自己还疼着的脑袋,习惯性地环视一圈,发觉昨晚她又喝醉了。


    落云起身走向堂内,桌上歪七扭八叠放着的碗碟,证实他们昨晚确实喝了酒,看起来喝的还不少。她环顾四周,没发现颜云玦的踪迹。他去哪儿了?


    落云推开房门,大厅更明亮些,似是已到正午,太阳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睛站定,待适应外头亮堂的光后,她四下扫了一圈,没看到颜云玦和福笙的身影。


    于是她踱步下楼,头因为醉酒的原因还嗡嗡响着,仿佛一个戏班子在她脑袋里登台唱戏,没走几步便需要停下来缓一会儿。


    颜云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在矮她几个台阶的地方伸出手扶她。


    “醒了?”


    落云顺势把手递过去,却在空中停顿住,转了个弯,愣是把手放到身旁的扶杆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刚过。”


    “这么晚?”落云惊得停下了脚步,“那……”


    颜云玦就知道她会自责,截住了她的话头:“无妨,休息一天也好。我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身子,看有没有其他异常。现在人已经在大堂坐着了,走吧。”


    “家主……”落云的脸上写满了不安,“其实不用……”


    “不用对你这么好?”


    落云惊诧于他居然知晓自己的想法,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兄弟嘛。”颜云玦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落云一时之间分不出他是嘲讽还是安抚。


    “兄弟?”


    他为什么说他们俩是兄弟?昨晚是发生了什么?落云眯起眼睛,搜刮起脑子里存着的昨晚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他们何时提到了“兄弟”这个词。


    “做了还不承认?”颜云玦举起她的手,手掌朝着她的脸,将自己手指上的伤痕一并凑近了在她眼前晃,“那我们这个义岂不是白结了?”


    落云抓住颜云玦手,拉近了细看,发现他的食指上确实有一道新鲜的伤痕。刚结了痂,还是粉嫩的颜色。


    她再把自己的手凑近了看,食指上有一道同样的疤。


    许是因为刚从暖暖的被窝出来,她的手倒暖和些。一冷一暖,颜云玦感觉手背上的触感更鲜活了,心底生出了些别样的感觉,仿佛触上他手的不是她的手,而是挠人的狐狸尾巴。


    他不甚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道:“既然是兄弟,给兄弟请大夫看病这种事,可算不上太过吧?”


    落云还没从自己跟颜云玦拜了把子成了兄弟这件事里缓过来,只木讷地摇着头,目光还粘在她的手指上。


    看她这样子,像是把他们昨天结拜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颜云玦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提起这茬子事儿的。


    但这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焉能有收回的道理。他按下心底的懊恼,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道:“走吧,别让大夫等太久。”


    颜云玦的手臂上搭着落云的手,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她同步下楼。引她至桌前,福笙和大夫已经在座上坐着了。


    “先看病,饭食一会儿就好。”颜云玦替落云拉开了椅凳,自己则站在她身后。


    落云轻车熟路地把手腕搭在棉垫上,稍微把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纤细的一小截手腕来。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同她算得上是白皙的皮肤相比,甚是扎眼。


    颜云玦蹙着眉头,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痕出了神。这一道像是刀伤,那一道像是勒痕,侧面那一块又像是烫伤……


    大夫见她这满手腕的伤痕,也怔愣了一会儿,稳下表情,才将薄帕盖在她的手腕上,替她把脉。


    眼前伤痕累累的手腕被披上一层白纱,颜云玦才回过神来,又盯着大夫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什么讯息来。


    可大夫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颜云玦的眉头随着大夫肉眼可见的暗沉的面色越皱越深。


    片刻之后,大夫才把手收回,颜云玦立马凑上去急切道:“大夫,如何?”


    大夫看着落云,摇了摇头:“姑娘,你这症状有多久了?”


    “眼疾吗?”落云自问自答道,“一月有余。”


    “不是这个。”大夫似乎看出落云打算糊弄过去的意图,神情严肃又着急,“老夫问你,你呕血的症状有多久了?”


    站在落云对面的福笙见她眼珠乱转,却仍强装镇定地打着哈哈:“大夫医术不错。”


    “你什么时候……”颜云玦看着面上并无异样的落云,顿时有点恼,声量都急切地高了几度,“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落云抬头瞟了一眼颜云玦,看起来并不打算接他的话。


    “怪不得……”福笙此时似是突然联想到什么,道,“我昨天看到马车壁上有血迹,还以为是大蚊子呢。”


    颜云玦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沉声压抑住自己的血气,但他起伏的胸腔和略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心底翻滚的情绪。


    “大夫问你话,几时开始呕血的?”


    “也不算是呕血吧,没那么严重……”


    尽管落云看不清楚,但她莫名还是感受到了身旁颜云玦飞来的冷冽眼神,心知是瞒不过去了,便也不再含糊,正色道:“也就天。”


    “天?”


    颜云玦心下一算,那岂不是从他们刚出墨城开始,她的情况便开始恶化了?


    大夫的问话打断了颜云玦的思绪:“你们要去哪儿?还要赶多久的路?”


    福笙先一步答道:“我们要去祁鸣山,约莫还有半月路程。”


    “祁鸣山?”大夫脸上的神色稍微缓和些许,点了点头,“若你们能求得祁鸣山神医巫年出手相助,兴许这姑娘还有点救。”


    说罢,大夫又转头,担忧地看着落云:“但须尽快,这病不能拖。此毒扰乱脉象,极为凶狠。呕血怕只是开始,若五脏六腑因此毒积郁,届时就真拉不回来了。”


    落云听罢大夫的话,心头没什么情绪,只是垂着眼,看着面前的棉垫。许是因为频繁使用,白色棉布早已泛黄,还沾染着些许早已干涸的血渍。这大夫医术该是不错。落云不合时宜地想着。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或许时日无多,毕竟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只是尚能跑跳,偶尔气结呕血,并不是大问题,还没有到影响日常起居的严重地步,她不想因为这些小毛病耽搁了行程。


    况且,她对自己的病也没抱什么希望。本就是刀口谋生的死士,太过看重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丝联系,便会多一丝眷恋,又怎能甘心情愿、心无旁骛地去做事甚至赴死呢?


    所以,她总是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横竖就一条命,给阎王爷便是了。


    可身旁的那人明显不这么想。落云侧头,看到颜云玦垂在身侧的手已然紧紧握成了拳,因为距离足够近,她甚至能隐约看到他拳上绷紧的青筋。


    “那大夫,可有什么法子能缓缓她的病症?”


    “自然是有的,但只能稍微缓解她的痛苦罢了。既然你们要赶路,老夫便开一些方便服用的药丸罢。”


    颜云玦用余光瞥了一眼落云,她正侧着头看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拳握得过紧,指甲嵌进柔软的掌心里,甚至有点痛。他将手上的力道收了些,向大夫道谢:“有劳大夫。”


    送走大夫,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整顿饭的时间都沉默无言,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音。


    虽然他们之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也都默不作声,但此时的安静不能叫安静,叫死寂。仿佛他们这桌有一道不可见的屏障,外头人声喧嚣热闹,落在这里,却似是在屏障上敲击出的烦人声响。


    用过午食,落云和福笙低头跟在颜云玦身后上楼。谁都不敢先开口,都怕成为那第一个被炮仗打到的人。


    推开房门,昨晚浓郁的酒菜味还没完全消散开去。颜云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道:“福笙。”


    福笙吓得抖了一抖,应了声。


    “找人来把屋里收拾一下。”


    “是。”


    福笙如获大赦般长出一口气,踏出房门那一瞬间腰板都直了起来,徒留落云一个人在房里,迎接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狂风暴雨。


    虽然她看不清楚颜云玦的表情,但看福笙那怂样,便也知道颜云玦此刻情绪定然不佳。


    再加上她感受到的那种无声的压迫感,恍惚像是回到了数月前他们相识不久的那个晚上——她穿着夜行衣跪在地上,本是想瞒着颜云玦,去罗府查看赵思的情况,却被他逮个正着。


    彼时福笙还没打探消息回来,他也当她不存在,她便跪在那冰凉的地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低着头等着他的发落。现在的场景,和当时几乎无差,除了她现在没跪在地上。


    但颜云玦只是沉默着,板正地端坐着,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住不知道是谁的酒杯,手指就在杯口打着转。等着伙计来,看着伙计走,直到伙计收拾好桌子落上门,他还是维持着那一个姿势,握着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


    落云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抬眼看他,只感觉他手中的杯子气数将尽。


    这感觉是真不好受,就像在刑台上即将被斩首的囚犯,明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居然被蒙住了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结局的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