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作品:《云叶翩》 颜云玦被鸨母问得卡了壳,不吭声了,只侧头看向一旁,也不知道白花花的墙面有什么好看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灵光一闪,才想到一个自认为非常合适的词,就急忙补充道:“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行行行,救命恩人。”鸨母被他的嘴硬无语到,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所以你这么在乎她的心情好坏、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也只是单纯想要讨救命恩人欢心而已,想要报恩,对吧?”
“对。”颜云玦重重地点了头,也不知道是想说服鸨母,还是想说服自己。
鸨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公子,要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您得先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颜云玦这才转回了头:“怎么说?”
“若您爱慕那小娘子,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不丢人的。”
“爱慕?”颜云玦眉头一动,低声喃喃着。
鸨母挑眉道:“你不爱慕那小娘子?”
“您觉得我爱慕她吗?”颜云玦皱着眉,如墨的眼眸里没有焦点,但满是疑惑,“怎样,算得上是爱慕?”
“不同的人,理解自是不同。奴家长居风月之地,对男女情爱的理解或许也不同于旁人。但在奴家看来,若是心里时时刻刻都有她,目之所及皆是她,情绪皆因她所起,便能称得上是爱慕了。”
颜云玦垂眼,低声重复着鸨母的话,仔细回忆着自己与落云相处的点滴,回忆着那些让他产生自我怀疑的行为和情绪。
“最重要的是,”鸨母端起餐盘,正过身看着颜云玦,“失控。”
颜云玦抬眼,对上鸨母的目光,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愕和探究:“失控?”
鸨母轻声笑了起来,身姿妖娆地转身,边走边道:“情到深处难自控,公子日后自会知晓。”
次日清早,一行人告别在柜台后闲着嗑着瓜子的鸨母,便背上行囊继续赶路。
一切和往常一样,但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进了深山,寒风更甚。绿叶不再,山头渐有萧瑟之势。
福笙坐在车辙上,不住用余光去瞟怎么也不愿意坐进车厢里的落云。她脸上虽淡漠如前,话也依旧少,但饶是迟钝如福笙,也能觉出她的烦闷。
不只是她,在马车里坐着的那位,今早开始,周身气压也是低得吓人,仿佛一点就着的炮仗筒。
福笙被这俩祖宗的低沉气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规律的马蹄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是此时他耳能所闻的全部声音。
又一阵阴风刮来,落云揉了揉眼睛,还不住地眨。
福笙观望着落云的表情,稍稍攥紧缰绳,马车的步伐缓了下来:“外头风大,你又穿得这么薄,别着凉了。”
“福笙哥,无妨。”落云微仰着头,依旧在用手拨弄着眼皮。可那粒沙子却是怎么都出不来,硌得她眼睛生疼,眼泪蓄在眼眶里,仿佛一低头便能滴下来似的。
可她就是不愿意低下头。
福笙侧头瞟了一眼车厢,提高声量道:“可你坐在外面,沙子老是进眼睛,你眼睛本来就不好——”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他就听到车厢内传来颜云玦略带怒气的声音:“停车!”
福笙一紧绳,停下了本就在踱步的马。
颜云玦不由分说,拽着落云的手腕便把她往里拉:“你进来。”
“不进。”落云昂着头,把他的手甩开去,因为一只眼睛进了沙实在睁不开,眼睛一睁一闭的还咧着嘴,着实滑稽。
但颜云玦没这番被她表情逗笑的心情。他伸手再去握住落云的手腕,使了力气,喉间发出的声音又低了几度:“我是主子你是主子?”
落云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僵在原地,停下正欲狠力甩开颜云玦的手的动作。她就像被抽空了力气般,低下头,任那只被沙砾刺痛的眼睛流出泪来。
她轻轻地挣开颜云玦的手腕,认命般地钻进了马车厢里,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
颜云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嘱咐福笙道:“走吧。驶慢些。”
“我看看你眼睛。”
颜云玦挨着落云坐下,扳过她的身体,让她能够直对着他。
落云没有反抗,像个布偶娃娃一般,任由他摆弄她的身体,掀开她的眼皮,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
“现在如何?还痛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仿佛是在对待珍宝一般,呵护至上,跟方才在车门口同她争执时完全不同。想来应该是被她这番听话的态度取悦到了。
落云嘴角漏出一丝冷意,语气也堪比车外刮过的秋风:“不痛了,多谢家主。”
颜云玦明显没有被她这番乖巧的态度所取悦,而是被她这番疏离认命的态度戳了肺管子。面前的叶落云,浑身上下就是“逆来顺受”四个大字。冷漠规矩,毫无生气。
他沉沉地吸了几口气,沉重的呼吸声打在落云耳边,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和落云说些什么,他想问问落云这番态度变化究竟为何,可启唇又闭上,始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该如何起头——他甚至不知道,追根溯源,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为贵主,她为家仆,这般客气尊敬的态度该为常态,正如她和他在罗府初见的那晚,她对罗回翎毕恭毕敬,不僭越半分。
可让他对她另眼相待的,正是她那晚对罗回翎的反抗。在那般情景下,一个危险的矫健刺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质许诺“绝不伤她”,怎么听都像是为了达到目的而说的漂亮哄话,听听便罢。
但她却桀骜反骨,说到做到,哪怕是面对怒气勃发的主子,也敢直着脖子,目光坚定地反回一句“恕难从命”。
或许是她知罗回翎不会因此为难她,可见她这般忤逆也并非头一遭——但,总归是有那第一次的。她第一次遵从本心而违背命令,又是因为什么呢?她那时是否也据理力争,抑或是害怕踌躇呢?
她作为他人手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死士,反抗自己顶头的主子,也已是勇气可嘉,值得倾佩,也正是在那时,颜云玦罕见地分了心思在陌生的旁人身上。
只是相处了几月下来,现在坐在颜云玦面前沉默不言的叶落云,同那晚比起来,对他来说甚至更陌生。哪怕同她相贴而坐,也感觉两人的距离远甚千里。
就这么无言地赶了几天的路,两人相互说的话不超过十句,福笙边赶着马车,边兼任着传声筒的活儿。
可他们明明都坐在一个车厢里!何必还要扯着嗓子跟他说话,让他再扯着嗓子把话朝车里喊一遍呢!
好不容易挨到又一日夕阳西下,福笙把两位祖宗引到客栈内落座之后,借着料理马的理由走到了客栈外。终于能从这一整天的诡异气氛里偷摸着喘口气,任他们坐里头大眼瞪小眼去吧!
福笙慢悠悠地检查了下马,又慢悠悠地替马儿刷了刷毛,最后慢悠悠地溜进马车里头,装模作样地查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却发现靠近门口的车厢与座椅的交接处有丝丝血迹。
他上手摸了摸,已经干透了,但这颜色瞅着还新鲜的很。
已经入秋好些日子了,难不成还有恼人的蚊子活着?
福笙不疑有他,收拾妥当后进入客栈,却没在大堂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手上拎着的行囊差点被他抖落在地。福笙扫视了一圈,眼神不免有些慌乱,忙揪住朝他而来的伙计:“刚刚坐在这的公子和姑娘呢?”
“他们上楼去了,托我嘱咐小兄弟,自己寻些吃食便去歇息吧。”
福笙长松了一口气,谢过伙计后,便落座在他们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点了几碟子小菜开始用食。
落云拄着手杖,跟在颜云玦身后上了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好好的大堂不坐,非得拉着她上楼吃饭。
伙计捧着酒壶:“公子,要替您斟酒吗?”
颜云玦盯着落云,目光灼灼:“不用。”
“好嘞,有需要您再叫我。”
落云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更摸不清楚颜云玦想要做什么了。都是在赶路的人,怎么还打算喝酒呢,万一喝醉了耽误脚程可怎么办。
小二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关好,将外头的嘈杂人声隔绝了个干净。两个人对坐着,相对无言,沉默弥漫在房内。
最后还是颜云玦开口,打破了这番尴尬的静谧。
“猜拳可会玩?”
落云依旧语气冷漠:“看罗那个谁玩过。”
“那便陪我玩吧。”颜云玦替她满上酒,“猜拳输了的话,谨言和慎行挑一个罚。”
落云点头,依旧每样菜先夹了几筷子到自己碗里头,匆匆扒拉进嘴里,嚼了几口便吞咽下肚。
还没开始猜拳,颜云玦便虎头虎脑地,仰头先灌一杯酒下肚。
落云不知他是何意,嘴里的饭菜还没咽下去,只含含糊糊地道:“先吃点饭菜,不容易醉。”
颜云玦只摇头,又倒了一杯酒灌下肚。照落云那一喝就倒的麻雀酒量,他不先把自己灌个三分醉,都是在仗势欺人。
落云不知缘由,只以为他在耍性子。他身居高位,必然去过许多酒席晚宴,传杯弄盏经验丰富,先吃菜再喝酒不易醉的常识他绝非不知。但看他那样子,落云也拗不过他,还是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他碗里。
颜云玦生生往自己肚子里灌了半壶酒,才垂着眼,吃净了碗里的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