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作品:《云叶翩

    颜云玦侧耳,听到落云的脚步声渐小渐远,才拍着自己的脸长出一口大气。不用看铜镜,他都知道自己的脸该烧得有多红。


    走到洗漱盆边,用手掌舀起一大捧水,颜云玦便大力地往自己的脸上拍,丝毫不心疼自己的俊脸。


    他虽不愿沾惹花草,但以前谢念慈也没少对他动手动脚,怎么也不该是这番被她碰碰手臂,就害羞成这副德行的纯情样吧!


    但另一厢的落云,脚下生风,步伐极快,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怒气,正如赵思所说,“像是去砍人的”。


    可才下了两层楼,她莫名感觉这下午的风竟比清晨还更凉些,凉得有点反常。她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跟戴孝似的白花花一片,极寒冬日冰雪覆盖着的山头都没她身上这般干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衣,竟就这么穿着薄薄的内里衣物下了楼。


    他们住的是顶楼,贵位客房人自然少,加之高处声音小,给了她一种外头人少的错觉;可楼下人来人往的,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和姑娘,晕晕乎乎、穿着放荡之人也不在少数,空气里仿佛都是激情尚未消退的味道。


    虽说比这番更尴尬的场面她也见过,比这番更露骨的衣物她也穿过,但此刻她的防线却被道不明的委屈漫了堤。来往之人每多看她一眼,那种羞耻感便化作最狠厉的鞭子,在她身上抽下无形又疼痛的一鞭。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阵带着胭脂的香味扑鼻而来,把落云的魂儿和理智给召唤回来。


    落云佯装揉了揉眼睛,把眼角不知何时溢出来的点点湿润擦干净,眯着眼睛,上下扫视了眼前的人一番,大概认出了这是迎他们进门的鸨母。


    鸨母见落云只穿着单薄的内里衣裳,神情与刚进店时那般从容自若的样子全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此时在她面前的这位清冷女子,连与人对视都不敢,一声不吭,眼眶红红的,像极了受惊了的兔子。


    她凑近落云,低声关切道:“姑娘受委屈了?”


    落云虽面上波澜不惊,但猛然抬头的动作暴露了她的惊讶,也正印证了鸨母的猜想。


    没等落云问出口,鸨母便自顾自地回答道:“在胭脂堆里混迹了这么久,小娘子的心思我可是一猜一个透。”


    这个确实。落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察人观色的能力不足,如芳楼又怎能在杏川镇的众多青楼中傲踞首位呢。她这是把鸨母吃饭的本事给看轻了。


    “跟小相公拌嘴了?”


    “没有。”


    拌嘴是两个人的事,她自己一个人受着这无名委屈,叫哪门子的拌嘴。落云下意识地否定了后半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前半句也该否定,忙道:“他不是我相公。”


    “噢哟,不是也罢。”鸨母一挥手帕,双臂叠着后仰了道,“那小公子虽面若潘安,实属俊逸,但妈妈我一看便知,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姑娘若在他那儿受了委屈,尽管去讨回来便是。若是讨得回来,你自己开心欢喜了便好;若是讨不回来,一拍两散又有什么的。大不了来妈妈这,后厨给你留个位置。”


    落云头一回听到别人说擅于曲意逢迎的颜云玦是“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而且这话竟还是出自做着男人生意的妈妈之口。她被逗得直乐,圆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就依妈妈所言。”


    “在说什么呢?”


    落云正乐呵着,听到熟悉的低沉声音从不远处的身后传来。下一刻,她便看到自己那件青色外裳的衣角从身侧飘了过来,肩上落下了些重量。


    “没什么。”被妈妈一逗,落云满腔没由头的委屈消散了个七八分,语气也一扫之前的颓丧,仰着头从钱袋里随手挑了枚碎银子递给妈妈,“还劳烦妈妈差人准备些吃食送上来。”


    落云刚从兜里掏出那银子时,就知道这钱抵得上三顿好菜好饭了。但她也没换,依旧直接递给了妈妈。


    鸨母接过落云的银子,颠了一颠,面上是盖不住的欣喜:“您上楼等着,吃食一会儿就到。”


    颜云玦看落云递给鸨母的银子似乎有些过大,再加上鸨母那喜形于色的样子,大致也猜到了七八分。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替落云把衣服披得端正了些:“怎么走得这么急,连衣服都忘了穿?”


    落云有样学样,把颜云玦只是为了替她整理衣服而轻搭在她肩上的手推开,冷冷地道:“不劳家主费心。”


    不等颜云玦回应,落云便一甩头,撑着手杖径自上楼去了。


    颜云玦两三步追上去,跟在她身后道:“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冷淡?”


    落云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落云一直都这样。”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喔?”落云故作惊讶,但却连头都不回,“落云不知自己以前是怎样的,还请家主赐教。”


    颜云玦对她这般冷淡的样子既疑惑,又不悦:“你以前会跟我说笑,语气也没有这么客套,不会……”


    “不会这么抗拒家主,是吧?”


    “……是。”颜云玦迟疑了一下才应道。虽然这不是他本来想说的,但她说的也有道理。


    颜云玦将她离开前的情景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醒来之后,她替他披上外衣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替他捏肩揉手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


    颜云玦心里一咯噔:糟了。


    果不其然,落云下一句便道:“但家主似乎并不喜欢同落云接触,落云只不过是遵从家主的意思,跟您保持距离,省得惹您不高兴罢了。”


    “没有不高兴。”颜云玦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臂急切道,“方才是我脑子不清醒,你别生气。”


    “生气?”落云可算转回头正眼瞧了颜云玦一眼。她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阴阳怪气,但却是另一种的委屈和自嘲,低头苦笑道,“我又怎能生家主的气呢?”


    “落云……”


    颜云玦还想说什么,但被落云拦在了房门外:“我要洗漱更衣了,烦请家主在门外稍候。”


    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响起,颜云玦站在门外无所适从。


    以他并不丰富的与人,尤其是与女子交往的情感经验,落云此时的情绪不是他能处理得来的。他知道她失落,她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去帮她舒缓这些郁郁之绪。


    但门内的落云和门外的颜云玦一样懵。从前在罗回翎身边,她也从未有过这般因觉得不相配,而生出自卑感的体验来。自己不过就是他手下的一名无名小卒,她对自己在罗府的地位、在罗回翎身边的地位,看得透彻清楚。不该想的不想,不该奢望的不奢望,便不会有落差感。


    可颜云玦和罗回翎,于她而言又有何不同呢?不过都是需要效命的主子而已,为什么颜云玦的一举一动,对她的情绪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落云攥紧了肩上披着的衣服,一时惆怅不已。


    门内门外的一对男女,都望着门上薄纸透出的些许人影,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和娘子吵架了?”


    鸨母端着餐盘上楼,便看到颜云玦一个人立在门外,失了魂似的,目无焦距。虽说身姿挺拔,但那身影透着不一般的落寞。


    颜云玦循声侧头,看到穿着艳丽的鸨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们这算是吵架吗?吵架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儿,可现在只有落云自己在受着没来由的委屈,这算是吵架吗?


    “没有。”颜云玦轻轻地摇了头,才想起来他只否定了前半句,可后半句也不是事实,便接着道,“她不是我娘子。”


    “小娘子,小娘子。”鸨母笑着道,“是奴家嘴瓢了。”


    颜云玦打量着鸨母脸上的神情,想起方才她和落云有说有笑的,女子心思该是女子最知晓,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鄙人有一事,想请教……”


    他的话还没说完,鸨母便截了他的话头道:“想问我小娘子为何不高兴,是吗?”


    “是。”颜云玦虽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但仍惊讶于她这么快便猜到他心中所想,恍了下神道,“鸨母真是好眼力。”


    鸨母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幅强装镇定、不愿暴露自己真实情绪的神情,她在数刻之前,也在那小娘子的脸上见到过。这两个小年轻,还真是有默契。


    “妈妈我毕竟是吃这碗饭的,若不懂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怎能在这杏川镇立足呢?”鸨母正了色,瞟了一眼没关紧的门,低声道,“公子借一步说话可好?”


    颜云玦随鸨母行至走廊拐角处。她把餐盘放在转角窗台处,用手扶着餐盘,于是只能侧着身同颜云玦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公子,奴家斗胆问你一句,你和那小娘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颜云玦被问得一头雾水,“主仆啊。”


    “你只拿她当下人吗?”


    颜云玦自己也清楚得很,他对落云绝不像对平儿那般,便极快地答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