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作品:《云叶翩》 马车行到无人之巷,落云从马车上跳下来,待其离开视线,她便小施轻功,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除了罗府,她在城中还有其余几处放置备物的地方,以便不时之需。其中一处,便是那西街口的香糕坊。
西街口人流量大,而其铺面背后的小巷却鲜有人迹。再加上她与香糕坊的老板熟络,老板便特意在巷内分了一间小屋给她,与自家铺面隔开,供她存放物品。而她也会每月给老板一两白银,当是租金。
城西有条护城河流过,落云每次路过护城河上的小桥,都是极其小心谨慎的。她怕水,而这桥面狭窄,人流又大,稍有不慎便可能落水。
街上灯笼满目,光亮竟与白日无差。她远远就瞧见那桥上人头攒动,才想起来今日是每月的赶集之日,街上的人是该比以往多一些的。
她皱着眉,脚下步子放得更急切了些。街上人多拥挤,再耽搁下去,别那头辛府宴席都散了,她还没换上夜行服。
上了桥,她明显感觉到脚下湿滑许多,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在这路中央洒了油水。桥中央人未免太多,她赶时间,便稍稍往桥边缘人少的地方走,稍展轻功便能更快过桥。
只是她没想到,今日过于心急,她就这么马失前蹄了。
她迎上推着小板车的商贩,那商贩只低着头匆匆推着车走着,显然没有想到这桥的边缘处还挤着人。她穿着不甚方便的高底绣鞋,鞋上还沾着刚上桥就踩上了的油渍,再加上本就半飘在空中,底盘不稳。她一时躲闪不及,脚下一滑,竟就这么翻过勾栏坠入河中。
水面被两岸的灯火通明衬得更是黑暗,落水的声音被街上喧闹的人声完完全全盖过。冰冷刺骨的河水刺激着落云的感官,水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水草,缠着她,将她向水底拖,也把她往多年前的回忆里拖。
恍惚间,落云像是回到初来罗府的时候。彼时的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被绑住手脚,在极寒河水内沉浮挣扎。
河水冰冷刺骨,如同最令人发惧的巨兽,将她瘦小的身影完全包裹住,丝毫不给她存活的机会。
岸上的小厮拉着绳子,将奄奄一息的她从水里捞出,只允她随着本能喘上那么一大口气,尚未待她完全清醒,复又把她投入那寒气透骨的水中。
可能是求生欲望太过强烈,她在水中无意识地挣扎时,瘦弱的身躯竟力大到把岸上的小厮也拖下了水。而腿上的绳索不知何时解了开,她竟就这么跃出了水面,徒留那群劣人在水里自食其苦。
不知是否算因祸得福,她那时不仅没死,还得了他人难以练成的轻功。但从那之后,她对这水却是惧怕万分,看到了都恨不得绕道走。她一见这池水江河,那种在阎王门前走一遭的濒死之感就仿佛昨日重现一般,让她绝望,让她痛苦。
如今,她再次落入水中,双手双脚本是自由无缚,此刻却被拷上了无形的枷锁。感官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异常敏感,她看着水面映着两岸星火灯光,听着周遭人声鼎沸,却再无求生挣扎的欲望。
她闭上眼睛,坠入黑暗,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任由气力从体内被无情抽走,任由求生的欲望被水淹没。
落云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去阎王府的路上回光返照了一把,最后再体会了一回人间的温暖。
她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在水中的沉浮无力。身上柔软的被衾将她包裹住,温暖着她被冻僵的身躯。饱吸冰水的衣衫也变得干爽舒服,虽然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但却是安心许多。
她沉沉地闭着眼,嘴角扬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她自己都不曾想过,人临死之前也能有如此圆满的感觉,这体验和之前自己多次九死一生的时候完全不同。可能之前自己是要去下地狱的,才会那么痛苦无助。这些年看来是无意间积了功德,这回倒是要去极乐之境了。
颜云玦皱眉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落云,她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在他眼中甚是诡异。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俯下身子,拿手探了探她的额。怪不得小命都快没了还笑得这么没心没肺,额头这么烫手,怕是已经被烧得神志不清了。
他烦躁地在门口踱步,暗怨福笙是不是去偷懒了,否则今日大夫为何来得这么迟?再不来,床上那人怕不是就要被烧傻了。
在颜云玦把自己绕晕之前,他终于看见福笙匆匆地引着大夫走来。
“怎么来得这么慢?”把大夫请进屋后,颜云玦瞪着福笙低声道。
“君上息怒,福笙去拿干净衣服了。你快换上吧,别着凉了。”
颜云玦无奈地夺下福笙手中的衣服,独自去了屏风后换装。他在屏风后隐约见大夫起了身,连衣带都还没来得及系上,便匆匆走出来问道:“大夫,她如何了?”
“她……”大夫看着颜云玦旁若无人地系着衣带,眼神却是紧紧地盯着他看,一时间有点愣。自己在府中服侍数年,云玦君上就算病卧榻上,也总是衣冠齐楚的整洁样子。他倒真未见过云玦君这番不甚得体的模样。
“她怎么了?”见大夫久不回话,颜云玦皱起了眉,眼神中射出的寒光把大夫出走的神魄拉了回来。
“她落水后受了凉,发热是正常的。我替她开些退热除湿的方子,君上也可派人多用湿毛巾为她擦身,有助于散热。”
颜云玦的表情并未因为大夫的话而放松:“那她为何看起来神志不清的样子?是被烧傻了吗?”
“应该不至于……”大夫无措地眨着眼,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落云,无语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姑娘可能是受了过度的惊吓,等她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这大夫若是了解落云,见着她脸上毫无防备发自内心的笑容,恐怕反应得比颜云玦还大。
颜云玦虽仍有疑心,却也只能点头,令福笙送大夫离开,后又招呼来了丫鬟替她擦身煎药,前后忙活了好一阵子。
福笙将大夫送走,回来后发现颜云玦依旧立在门口,他肩后的湿发还在滴水。
“君上,你先去歇息吧,这里福笙看着就好。”
颜云玦摇了摇头,目光没有分给福笙丝毫:“万一她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惊恐之下把你们全解决了怎么办。”
这个猜想似乎有些有理,细想又有些无理。福笙想不清楚,只能道:“那福笙替您把头发擦干了吧。夜里凉,一直湿着发对身子不好。”
颜云玦点了点头,福笙不一会儿便取了干净的帕子来。他将颜云玦的发髻解开,细细地为颜云玦擦着湿润的发,但没过一会儿,屋里头就传来了东西砸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颜云玦急忙推门冲了进去,丝毫没意识到福笙手上还拽着自己的头发,过猛的拉扯感痛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福笙也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急忙松开手,但为时已晚。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扯了君上的头发,内心暗道不妙,今晚可能是他在颜府的最后一晚。
颜云玦并没过多理会这些,只顾冲进房内。只见落云坐在床上,衣衫凌乱,一手捂着小丫鬟的嘴,另一只手臂固着她的脖颈,眼神里杀意肆虐。床下是砸落在地的脸盆,小丫鬟的布裙上有一大片清晰明显的水迹。
那小丫鬟变成了猎鹰爪下的小鸡崽,痛苦又害怕,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后弯着腰就这么被落云擒着,腿都要抖成筛子了,但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
“云玦君上?”落云看见匆忙推门而入的颜云玦,确实是被惊到,神智归位,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自己怎么就来到了他府里?
她本在床上享受着她以为的人间最后的时光,只是总觉得这身上有双不老实的手在自己臂上、腿上、脸上游走着。陌生而实在的触感把她拖回了现实,一睁眼果然见着一个陌生的丫鬟对自己上下其手,自己的衣衫还被解了开。
落云的身体动作快过脑袋,反手就是一个擒拿,将小丫鬟固在自己手臂间。小丫鬟挣扎不及,踢倒了旁边的盆架,这才引来了门外的人。
只是脸盆在地上滚了几圈,都还没彻底倒下,颜云玦就已经出现在门口,这动作似乎太迅速了一点。
落云清了清脑子,开始细细思考起来。自己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从桥上掉落河中,那河水冰冷刺骨,现在想来都还瘆人得很。可怎么自己一醒来,就在颜府了?
颜云玦的头发披散着,看起来有点湿,衣衫也不是之前在辛府见到的那一套。她在屏风上头看见了挂着的衣衫,那是他之前穿着的藏青锦袍。后头的福笙手上拿着帕子,应是在替他擦拭湿发。
云玦君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虽在自家府上,应也不会在洗漱沐浴后以这幅样子在府里走动。那他是因为入水救了自己,又还未来得及沐浴,只匆匆换了衣服吗?
那他为什么要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