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作品:《云叶翩

    喜宴尚未开席,一众宾客便聚集着在辛府花园中寒暄。通常这种时候,最能看出朝堂之上各派势力分布。相熟络的自然聚成一团,面上和和气气有说有笑,背地里指不定在一起攒着什么局。


    官位高的,自然不愁无人问津受人冷落。罗回翎虽为辅相,官位自是不如正相、封君等大臣,但他为人颇为圆滑老练,四处逢源,深得不少官员同僚的欢喜,倒也并不缺人前来问候寒暄。渐渐地,落云就被前来问好的官宦子弟们挤出内圈,她也自觉地退到一旁。


    离得远,却更加不能松懈。她虽是他的“小妾”,也是他的暗卫。一双圆眼如豹般敏锐,看似随意,但周遭的环境和人都难逃她分析,不能放过一丝危险的信号。


    眼神落到门口,便发现两位男子迈步进府。一位正值青年,身着罗袍,文质彬彬的瘦弱书生样;一位年长沉稳,一袭深紫色锦袍十分庄重威严。


    落云从他们腰间的配饰,认出了这就是赵家父子——这是赵思告诉她的。他们脸上果然都不着笑容,深沉严肃得很,和这喜庆洋洋的辛府毫不相配,谁看都觉得这俩人就是来砸场子的。


    辛都督面上堆笑,忙迎上前问候。落云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她转头看向罗回翎,他面上看似在于旁人交谈,魂儿怕是早已飘到门口,恨不得把耳朵割了凑过去。


    落云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门口的四人身上。辛家老爷面上仍是虚伪的笑容,指不定那背地里该如何骂这罗家父子;辛家大少爷是今日主角,看来心情甚好,欢喜得很,没心没肺的欢喜,欢喜到能无视面前两人的急切。


    辛家二公子呢?


    落云在人群中搜寻着辛唯的身影,终是在假山镂空处看见了他的侧影。她悄无声息地往假山附近走了几步,看清楚了他的面容,以及他对面的人。


    那是柏家的小姐。她曾替那小姐跑腿买过香糕坊的点心,出手挺阔绰的。


    只见辛家二公子含情脉脉地牵着柏家小姐的手,柏家小姐一脸娇羞地低着头,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笑着。


    落云叹气,赵家小娘子这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转头,她继续盯着门口还在说话的四人。谈到最后,似是谈崩了,辛家二人面上的喜悦已是一扫而空,而赵家父子脸上的气愤愈加明显。


    落云清楚地看到辛家二人转身离开时,意味深长的对视的那一眼。那一眼,暗藏着杀意。


    他们若要动手,定不会在自家宴会上动手,起码不能让赵御史他们在自家范围内出事,否则这嫌疑不好撇清。赵家二人此次回府之路看来有些困难,自己得寻个法子,让罗回翎早些回府,这样她才能得空去暗中护送他们。


    一阵轻风吹过,吹得她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面前簌簌落下红叶雨,扰了落云的思考。她静静站在这红雨的正中间,伸手接了一片红叶来。


    今日该是她的生辰。


    “众人赏叶,均是赏这满树满枝如花似火的红叶,落云姑娘为何看着这片已落枝的残叶出神?”


    她侧头,颜云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她甚至没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们周围并无其余外人,只三四步之外站着福笙,正没什么好气地瞪着她。


    落云无视了他,把视线移回到颜云玦身上。


    鲜少有人对她这个无籍无名的小刺客有好奇之心的。她也不知为何,对面前这位位重权高又难以捉摸的君上有了些许倾吐之心。尽管那日她才暗自发誓,要离这位云玦君越远越好。


    “今日该是我的生辰。”落云把红叶小心地别在腰间,目光依旧看着稍远处与人谈笑甚欢的罗回翎。


    颜云玦对这说法有些疑惑:“该是?”


    “落云幼时便早早离亲,本是穷苦低贱之身,具体的生辰早已忘却,只隐约记得是在深秋时节,便擅自把见着第一片红叶落下的日子,定作自己的生辰之日。”


    她说着,嘴角竟扬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苦笑。


    颜云玦后退一步,弯身向她拱手道:“既是如此,颜某便顺祝落云姑娘生辰吉乐。”


    落云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高高在上的封君,竟向自己这个卑下的刺客祝寿?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颜云玦头上精美的金簪,眼中的惊诧和不安呼之欲出。忐忑地和他身后的福笙对视了一眼,他同她一样,也是惊讶不已。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该回礼,急忙屈膝道:“不……不敢当,不敢当。落云多谢君上。”


    颜云玦直起身,低头看着面前这位自打见面来便沉稳内敛的刺客,如今却是堂皇失措,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这样子,莫名让他有种被取悦到的快感。


    他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了过去:“今日也不知是落云姑娘生辰,没准备什么大礼,这方新帕聊表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无功不受禄。口头祝寿便算了,自己若是收下这方手帕,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惹出其他的是非来。


    落云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眼神中的堂皇变为了警戒:“落云本是卑下之身,君上今日肯为落云祝寿,便已是感激万分。但这礼,落云自认无福消受。”


    她那点小心思,他颜云玦怎会看不透?


    他无奈地摊开帕子,前后左右都给她瞧了一遍:“这方帕子不过就是最普通的素帕,任何特殊的纹路花样都没有的。走线是普通的双线,料子也是上流人家常见的丝棉,你既是罗辅相身旁的小妾,有这等小物也没人会怀疑。”


    颜云玦换了口气,继续道:“就算我要收买你,不拿点金银珠宝首饰银票,单送你个素帕,未免也太掉份了点。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落云姑娘若是他日外出受了伤,拿它包扎、处理伤口,都是不心疼的。”


    他云玦君如此真诚地解释了这么一大通,她要不收,倒显得太不识抬举了些。落云转头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快速地从他手里抽过手帕,胡乱塞进自己怀中:“落云多谢君上赏赐。”


    颜云玦摆手道:“不过是一方小帕,落云姑娘喜欢就好。”


    不知何时,辛府上下已被红灯笼映得红光满堂。宴席开始的锣声敲响,人群闻声攒动起来。


    落云向颜云玦屈膝道:“落云先走一步。”


    颜云玦点头,落云便迈着平日的大阔步朝罗回翎走去。走出去了好几步,才想起来如今自己的身份,忙不迭地又换回了小碎步,差点没把自己绊了个平地摔。这滑稽样全被背后的颜云玦收入眼底。


    既已入宴,落云站在罗回翎身旁服侍着,离那云玦君的位置倒不远。她都不稍抬头,余光便能看见他的侧影。他正暗自盯着对面的人,那眼神里迸发出的愤怒细微却真实。那表情像是不太待见他对面那人。


    落云再侧头一瞟,他对面坐着的应是柏相——当今丞相,乃柏家柏世景是也。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之人常有,这倒也不足为奇。


    只听柏相拱手问好,与坐他对面的颜云玦寒暄道:“见过云玦君。”


    颜云玦放下了手中的箸,也拱手道:“云玦见过柏相。”


    “鲜少在此番宴会上见到云玦君的身影,今日在席上见到云玦君,老夫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呢。”


    “近日北境常有外敌来犯,圣上对此事十分关注。恰云玦封地毗邻北境,这些日子也常进宫与圣上共分忧。圣上素有体恤下属之德,听闻辛家办宴,无论如何都要遣我来放松一番,颜某这才来了。”


    颜云玦眯着眼笑着,那笑意却未触及眼底。落云不禁打了个哆嗦。


    手上传来扇子拍打的触感,落云低头,对上罗回翎的视线,便俯身下去。


    “你听听,云玦君这说辞,真是滴水不漏,让人难以反驳。也就只有我知道,他此番为何而来了。”罗回翎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落云忙收回了视线,只盯着眼下:“是妾身僭越了。”


    罗回翎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替为夫斟酒。”


    落云应声,只专注于眼前,不敢再多看旁的人。


    饭席过半,落云故作娇嗔地轻喊了一声,假装虚弱地俯身挂在罗回翎肩上,吸吸鼻子,掐着娇滴滴的嗓音道:“辅相,云云突然觉得身子好难受呀。”


    罗回翎夹着肉的筷子抖了一抖,颜云玦盛着汤的勺子也抖了一抖。


    肉应声掉进碗里,罗回翎放下手中的筷子,无奈地侧头看她:“怎的突然不舒服?”


    “兴许是穿得太过单薄,受了凉。辅相可否陪云云去客屋内歇息片刻?”


    旁边的宾客们,已有几个带着看热闹的表情转头看着他俩的。罗回翎朝他们笑了笑:“我家云云向来身子骨弱,罗某陪她去旁屋休息片刻,去去就回。”


    旁边已有小厮上道地走近,贴心地嘘寒问暖,提着灯笼领他们前往客屋。


    罗回翎关上了客屋的门,叉腰看着坐在床上的落云。她一扫刚才的病容,立马起身轻声道:“公子请恕落云欺瞒之罪,实有一事相求,方才出此下策。”


    “说。”


    “落云视思,觉赵府此行回府或遭辛家阻挡,恐有危险。辛家尚未倒台,公子大业未竟,此时赵家必然不可出事;且落云答应赵小姐,今日席间会好生顾全赵家人。故落云恳求公子,可否借落云伤病之由提早离席,给落云一些隐去身份的时间,让落云得以暗中保护赵家父子?”


    罗回翎皱着眉思量了一会儿,点头应允。


    两人相扶着回到席间。罗回翎向辛都督说明去意告辞,辛都督也不以为意,并未过多阻拦,二人顺利离开了宴席。


    临走之前,落云鬼使神差地回头,偶然瞟到席间的颜云玦。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


    明明他们隔得那么远,她身旁还有罗回翎在,可那种压迫感还是让落云心惊。她急忙闪躲开目光,虚靠在罗回翎怀中,一道离开了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