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仍未冷
作品:《山河故我》 1937年12月13日,黄昏5时20分,南京·中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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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
林征醒来时,第一个灌满鼻腔的是血腥味。浓稠的、甜腻的、带着铁锈般刺鼻的腥气,像有谁把屠宰场搬到了整座城市的上空。空气里还混着焦糊、硝烟和某种说不清的腐臭,吸进肺里,辣得眼泪直流。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条水沟里。
水是浑浊的红色,粘稠得像糖浆。水面上漂浮着各种东西:一顶破草帽、半截木梳、烧焦的布片、还有……一条断臂。手臂很细,应该是女人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褪色的银镯子。
记忆如血水般涌来:
周水生。
十九岁。
南京本地人,城南酱园店的学徒。
三天前师傅一家逃难去了,让他守店。
昨天下午,鬼子进城了。
今天一整天,枪声、爆炸声、哭喊声就没停过。
刚才他想趁天黑逃出城,在中华门附近被流弹击中大腿。
现在躲在水沟里,血已经流了半个时辰。
时间:1937年12月13日。
地点:南京中华门附近。
事件:南京沦陷第一天,大屠杀已经开始。
林征——现在是周水生了——试着动了一下左腿。
剧痛。
他低头看,大腿外侧有个窟窿,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他用撕下来的衣襟草草包扎过,但血已经浸透了布条,变成暗红色。
必须止血。
他咬着牙,从水沟里爬出来,滚进旁边一间烧毁的店铺。
铺子很小,原本是卖针线的,现在货架倒了,线轴散了一地,像凝固的血滴。后堂的灶台还完好,他爬过去,从灶膛里抓了把灰,按在伤口上。
火烧般的刺痛让他差点昏过去。
但他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昏过去就等于死。
止血后,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枪声,零星的,不紧不慢,像在打靶。
日语喊叫声,粗野,亢奋,夹杂着狂笑。
哭喊声,撕心裂肺,大多戛然而止。
还有……狗叫声。不是家犬,是那种受过训练的、凶狠的军犬。
南京大屠杀。
他知道这段历史。历史系研究生的记忆告诉他:今天,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接下来的六周里,这座城市将变成人间地狱。三十万人将被屠杀,手段之残忍,规模之巨大,世所罕见。
而他,现在是这三十万分之一。
不,还不是。
他还活着。
但能活多久?
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世的死亡,可能会是迄今为止最痛苦、最漫长、最屈辱的。
因为这不是战场上的对决,这是对平民的单方面屠杀。
“有人吗……救救我……”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林征警觉地竖起耳朵。
“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
是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日语?
他小心地爬到墙边,从烧穿的墙洞里看过去。
隔壁是间裁缝铺。
一个中年妇女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吓得浑身发抖,脸埋在母亲怀里。
三个日本兵站在她们面前。
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正在解皮带。
“花姑娘……大大地好……”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另外两个兵端着枪,眼睛在母女俩身上来回扫,眼神像饿狼。
林征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
他想冲出去。
想抓起什么当武器。
想……
但他的腿动不了。
失血过多,加上刚才的爬行,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而且,冲出去又能怎样?
三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他一个受伤的学徒,手无寸铁。
冲出去,只是多一具尸体。
但他能眼睁睁看着吗?
“太君……求求你们……她还小……”
妇女磕头,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军官一脚把她踹开,伸手去抓女孩。
女孩吓得尖叫。
尖叫刺激了日本兵,他们笑得更放肆了。
就在这时——
砰!
枪声。
不是从外面传来的。
是从裁缝铺里。
军官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一个血洞。
他瞪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后,第二枪。
砰!
他的头猛地向后仰,眉心多了个窟窿。
血和脑浆溅在墙上。
另外两个日本兵反应过来,转身举枪。
但已经晚了。
砰砰!
两枪。
精准,冷静。
两个兵应声倒地。
一切发生在三秒钟内。
林征趴在墙洞后面,目瞪口呆。
他看见,从裁缝铺的布帘后面,走出一个人。
不,不是走。
是慢慢挪出来的。
是个老人,很老很老了。穿着褪色的长衫,背佝偻着,手里拿着一把枪——不是步枪,是***枪,很旧,枪管很短。
老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他走到军官的尸体旁,用脚踢了踢,确认死了。
然后,他抬头,看向墙洞。
目光正好和林征对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疲惫,但深处有火在烧。
“还活着?”老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征想回答,但发不出声音。
“活着就出来。”老人说,“躲那儿等死吗?”
林征挣扎着爬出墙洞。
老人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腿上的伤口上。
“还能走吗?”
“能……能爬。”林征说。
“那就跟着爬。”老人收起枪,转身往裁缝铺后门挪。
妇女抱着女儿,还跪在地上,呆住了。
“发什么愣?”老人回头,“想等下一批鬼子?”
妇女这才反应过来,抱着女儿,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林征也咬牙跟上。
每爬一步,腿上的伤口就撕裂一次。
血又开始流。
但他不敢停。
因为停下来,就是死。
老人带着他们穿过裁缝铺后门,进入一条小巷。
巷子很窄,堆满了杂物和垃圾。空气中弥漫着死老鼠的臭味。
老人走得很慢,但路线很熟,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堵墙前。
墙上有个狗洞,被几块砖头虚掩着。
老人移开砖头:“进去。”
妇女抱着女儿先钻了进去。
林征爬到洞口,试了试,发现自己的腿卡住了。
“废物。”老人骂了一句,蹲下来,抓住他的腿,用力一推。
剧痛。
林征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但好歹是进去了。
老人最后一个进来,把砖头重新堵上。
里面是个很小的院子,三面是墙,一面是间低矮的柴房。
院子里已经有三个人了:一个老头,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年轻女人。
加上林征他们,一共七个人。
“老郑,这……”中年男人看着林征和那对母女。
“路上捡的。”老郑——就是那个开枪的老人——摆摆手,“还能动弹的,都在这儿了。”
他转身,看着林征:“叫什么?哪儿的?”
“周……周水生,城南酱园店的学徒。”林征用周水生的口音回答。
“受伤了?”
“腿……中了一枪。”
老郑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口。
手法很专业,不像普通老人。
“子弹穿过去了,没留在里面。算你命大。”老郑撕开自己长衫的下摆,重新给他包扎,“血止住就死不了。但这条腿,三个月别想走路。”
包扎完,老郑站起来,扫视院子里的人:
“都听好了。这里是城南李记棺材铺的后院,我是掌柜。鬼子进城三天前,我就把棺材都埋了,改了这个藏身地。”
他指了指柴房:“里面有水,有干粮,够七个人吃十天。但我们要在这儿躲多久,不知道。可能是十天,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永远出不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那个小女孩,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
“想活命,就守规矩。”老郑继续说,“第一,不准出声。第二,不准生火。第三,大小便在墙角那个桶里,每天半夜我倒一次。第四……”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锋利:
“要是被鬼子发现了,我会先开枪打死你们,再自杀。听明白了吗?”
没人说话。
但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因为大家都知道,被鬼子活捉的下场,比死更可怕。
“现在,分配位置。”老郑说,“老张,你守东墙。小李,你守西墙。周水生,你腿不行,就躺那儿,听着动静。这对母女……”
他看着那对母女:“你们就待在柴房里,别出来。”
妇女点头,抱着女儿进了柴房。
老郑最后看了一眼林征,走到院子角落,坐下来,闭上眼睛。
像是在休息。
但林征注意到,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应该还藏着那把枪。
天色渐渐暗下来。
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光,从墙缝透进来。
黑暗降临。
南京城的第一个屠杀之夜,开始了。
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枪声变得密集,像放鞭炮。
惨叫声此起彼伏,有的很远,有的很近。
日语喊叫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然后戛然而止。
还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很多地方着火了,火光把天空映成诡异的橙红色。
林征躺在墙角,听着这些声音。
每一声枪响,都可能是一个生命的终结。
每一声惨叫,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的破碎。
他想起了上一世的王小栓——那个在停战后被误杀的少年。
至少王小栓知道战争结束了。
至少王小栓是死在阳光下。
而现在,南京城的这些人,死在黑暗里,死在屈辱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太不公平。
“睡不着?”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征转头,是老郑。
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水壶。
“喝点水。”老郑把水壶递给他。
林征接过,小心地抿了一口。
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
“你……不怕吗?”林征问。
“怕。”老郑说,“但怕有用吗?”
“那枪……”
“年轻时当过兵。”老郑淡淡地说,“北洋军,后来是国军,再后来不干了,开了这间棺材铺。没想到,最后还是要用枪。”
他顿了顿,看着墙缝外透进来的火光:
“我今年六十七了,活够了。但这些年轻人……”他看了看柴房的方向,“她们不该死。”
“可我们……能活下来吗?”林征问。
“不知道。”老郑说,“但至少,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希望。
在这个人间地狱里,还有希望吗?
林征不知道。
但他知道,老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确实有某种东西在燃烧。
不是仇恨。
是……坚持。
对生命的坚持,对人性的坚持,对“活着”这件事本身的坚持。
“睡吧。”老郑站起来,“明天……会更难。”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闭上眼睛。
林征也闭上眼睛。
但睡不着。
因为外面的声音太吵了。
因为腿上的伤口太痛了。
因为……心里的恐惧太真实了。
这就是南京大屠杀。
不是历史书上的一行字,不是纪念馆里的一张照片。
是真实的血腥味,真实的惨叫声,真实的、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而他现在就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声渐渐稀疏。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
脚步声。
整齐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日本兵的巡逻队。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征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每跳一下,腿上的伤口就抽痛一下。
脚步声在墙外停住了。
有人在说话,日语,听不懂。
然后是……狗叫声。
军犬!
林征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想起历史记载:日军用军犬搜索躲藏的平民。
如果狗闻到他们的气味……
“别动。”老郑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别呼吸。”
所有人都僵住了。
连那个小女孩,也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墙外,狗在狂吠。
日本兵在说什么,似乎在争论。
然后,脚步声又开始移动。
渐渐远去。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老郑的脸色反而更凝重了。
“他们还会回来。”他说,“狗闻到味了。”
“那怎么办?”中年男人问。
“等。”老郑说,“等他们走远,我们转移。”
“转移?去哪儿?”
“隔壁的米店。”老郑说,“我提前挖了地道。”
地道?
林征愣住了。
这个老人,到底准备了多久?
“老张,小李,你们先过去。”老郑下令,“确认安全后,回来接人。”
两个男人点头,悄悄挪开墙角的一块石板,钻了进去。
十分钟后,他们回来了。
“安全。”
“好。”老郑站起来,“按顺序:母女俩先走,然后周水生,然后你们俩,我最后。”
“郑掌柜,你先……”
“闭嘴。”老郑瞪了中年男人一眼,“按我说的做。”
妇女抱着女儿,第一个钻进了地道。
然后是林征。
地道很窄,只能爬行。每爬一步,腿上的伤口就撕裂一次。血又渗出来了,在身后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但他咬牙坚持。
因为他知道,停下来,就是死。
爬了大约十米,前方出现光亮。
是米店的地下室。
很小,堆满了米袋,但很干燥,很安全。
妇女和女儿已经在了,蜷缩在角落。
林征爬出来,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接着,另外两个男人也过来了。
最后,老郑。
他爬得很慢,很吃力。出来时,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你……”林征注意到,老郑的长衫下摆,有血迹。
“没事。”老郑摆摆手,靠坐在米袋上,“旧伤复发。”
他解开长衫。
林征看见,老人的腰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
“你这是……”
“三天前,救一个孩子时中的弹。”老郑淡淡地说,“没伤到要害,但流血止不住。”
三天前。
也就是说,老人是带着枪伤,救了那对母女,又带着他们转移。
林征感到喉咙发紧。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
老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下室里的其他人:
“因为我答应过我儿子。”
“您儿子?”
“嗯。”老郑闭上眼睛,“我儿子,也是个兵。1932年,死在淞沪。死前给我写信,说:‘爹,要是哪天鬼子打到南京,您一定要多救几个人。就当是……替我救的。’”
他说得很平静。
但林征听出了平静下面的汹涌。
“所以您……”
“所以我开了这间棺材铺。”老郑说,“表面是卖棺材,暗地里在挖地道,囤粮食,藏武器。就等着这一天。”
他睁开眼睛,看着地下室的顶部:
“我儿子死了,我救不了他。但我可以救别人。多救一个,就当是替我儿子多活一天。”
林征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想起了赵铁山,那个砍了八个鬼子的沧州汉子。
想起了徐国强,那个在缅甸掩护战友撤退的华侨司机。
想起了陈树生,那个用身体保护孩子的八路军战士。
现在,又多了一个。
郑掌柜,六十七岁,棺材铺老板,带着枪伤,在南京大屠杀中救人。
他们都是普通人。
都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都在用生命,诠释着“中国人”这三个字的含义。
“睡吧。”老郑说,“明天……还要躲。”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林征也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睡着了。
虽然腿还在疼。
虽然外面还有枪声。
虽然死亡随时可能降临。
但他睡着了。
因为他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人性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能够发出的光。
虽然微弱。
但足够照亮这个小小的地下室。
足够让他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救人,愿意坚持,愿意记住,这场战争就不会输。
永远不会。
下章预告:地道七日。七个人将在米店地下室躲藏七天。在这七天里,他们将听到外面更多的惨剧,也将见证彼此的人性闪光。林征的腿伤会恶化吗?老郑的枪伤能撑多久?那对母女能否活到救援到来?而日军,会找到这个藏身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