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枪声

作品:《山河故我

    1945年8月14日,下午4时20分,黑龙江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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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


    这次是盛夏午后令人昏沉的热,是汗水浸透军装后黏在皮肤上的热,是死亡即将到来时身体最后燃烧的热。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额头抵在粗糙的枪托上,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趴在一条浅浅的战壕里,身下是松软的东北黑土,混杂着青草和硝烟的味道。


    记忆在热浪中涌来:


    王小栓。


    十六岁。


    虎林本地人。


    三天前刚被抓丁入伍。


    现属:关东军“满洲国”军第7混成旅新兵营。


    武器:一把昭和十四年式步枪,配五发子弹。


    时间:1945年8月14日。


    地点:黑龙江虎林,中苏边境。


    事件:苏军八月风暴行动,日军最后的顽抗。


    林征——现在是王小栓了——睁开眼睛。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然后逐渐清晰。他看到战壕前方一百米处,是一片开阔的玉米地。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墨绿色的叶片在热风中微微摇晃。玉米地再往前,是一条土路,路上有几辆被击毁的日军卡车,还在冒烟。


    更远处,地平线上,有苏军的坦克在移动。像黑色的甲虫,缓慢但坚定地推进。


    “小栓,别抬头!”


    旁边传来压低的声音。一个老兵趴在战壕里,脸上全是泥土和汗,只能看清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鬼子……不,太君说了,”老兵改口,声音苦涩,“苏军过来就开枪。开枪懂不懂?像昨天教你的那样。”


    林征点点头。王小栓的身体记忆告诉他:昨天,一个日本军官用生硬的汉语教他们这些新兵怎么开枪。上膛,瞄准,扣扳机。每人发了五发子弹,说“够用了”。


    够用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么打死五个敌人,要么自己死。


    “李叔,”林征用王小栓的口音问,“咱们……能赢吗?”


    老兵——李叔——苦笑:“赢?咱们就是炮灰。拖延时间的炮灰。”


    他指了指后方:“看见没?那边山沟里,鬼子主力在撤退。咱们在这儿顶着,给他们争取时间。”


    林征顺着方向看去。远处的山脚下,确实有车队在移动。卡车、马车、甚至还有牛车,挤满了人和物资,正慌慌张张往东撤。


    而他们这两百多个“满洲国”军新兵,就被扔在这条战壕里,面对苏军的钢铁洪流。


    “那咱们……为啥不跑?”林征问。


    “跑?”李叔指了指身后,“督战队架着机枪呢。往回跑,死得更快。”


    林征沉默了。


    王小栓的记忆很单纯:三天前,他在家附近的林子里采蘑菇,突然被几个伪军抓住,塞进卡车。娘哭喊着追出来,被一脚踹倒。他喊“娘”,换来一枪托,牙掉了两颗。


    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发了军装,发了枪,发了子弹。


    告诉他:打苏联人。


    为什么打?不知道。


    怎么打?不知道。


    只知道不打就得死。


    战壕里很安静。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坦克引擎声,就只有新兵们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


    有人在小声念经,有人在摸口袋里的护身符,有人在写什么——可能是遗书,但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识。


    林征看着手里这把昭和十四年式步枪。枪很旧,枪托有裂纹,枪膛里锈迹斑斑。五发子弹,黄铜弹壳,沉甸甸的。


    他想起第一世。


    张二狗,也是新兵,也是五发子弹——不,张二狗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了北大营。


    现在,十四年后,又回到了起点。


    只是这次,他面对的不是日军的刺刀,而是苏军的坦克。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讽刺。


    “来了!”


    瞭望哨发出预警。


    玉米地边缘,出现了苏军步兵的影子。穿着土黄色的军装,端着波波沙***,以散兵线缓慢推进。


    距离:大约三百米。


    “准备——”日本军官的吼声从后方传来。


    新兵们手忙脚乱地拉枪栓,上膛。很多人紧张得手抖,子弹掉进战壕里。


    林征也拉栓上膛。动作很生疏——王小栓只练习过一次。


    “瞄准!”军官又喊。


    林征把枪架在战壕边缘,透过简易的***具,看着那些在玉米地里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该开枪吗?


    打谁?


    那些苏联士兵,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兄弟。他们可能来自莫斯科,可能来自基辅,可能也在想家。


    但他们现在在进攻。


    而他在防守。


    虽然是被迫的防守。


    “开火!”


    命令下来了。


    枪声零零落落地响起。大多数子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少数打在玉米秆上,激起一片碎叶。


    苏军立刻还击。


    哒哒哒哒——!


    波波沙***的连射声像撕布一样刺耳。子弹像雨点一样扫过战壕边缘,打得泥土飞溅。


    “啊——!”


    有人中弹了。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岁的孩子,胸口被打穿,血喷出来,溅了旁边人一脸。


    “救我……娘……”孩子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然后手垂下去了。


    林征闭上眼睛。


    又一个。


    他想起这一路见过的所有死亡:张二狗、李振良、赵铁山、陈树生、王石头、周文彬、***、徐国强、沈默、陈阿福……


    现在,是王小栓。


    第十一世。


    还差很多才到一百世。


    但他感觉到,这次可能不一样。


    因为时间:1945年8月14日。


    他知道历史:明天,8月15日,日本天皇就会发布《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也就是说,这场战争,今天就要结束了。


    但王小栓可能活不到明天。


    “炮击——!”


    更恐怖的声音来了。


    苏军的火炮开始覆盖射击。炮弹呼啸着落下,在战壕前后爆炸。每一次爆炸都地动山摇,泥土像喷泉一样冲上天空。


    轰!轰!轰!


    战壕里一片混乱。新兵们抱头蜷缩,有人吓得尿了裤子,有人开始尖叫。


    “不许退!顶住!”日本军官还在嘶吼,但声音里也带着恐惧。


    一颗炮弹落在战壕前方十米处。


    气浪把林征掀翻,耳朵瞬间失聪,只有嗡嗡的耳鸣。泥土劈头盖脸砸下来,嘴里全是土腥味。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把脸。手上全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转头看,李叔倒在一旁,额头被弹片划开,深可见骨。


    “李叔!”


    “小栓……”李叔睁开眼睛,眼神涣散,“跑……快跑……”


    “一起跑!”


    “我……不行了……”李叔抓住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说,“告诉你娘……李老四……没当汉奸……是被抓的……”


    说完,手松开了。


    林征握着那只渐渐变凉的手,眼泪流下来。


    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愤怒。


    对这些抓丁的伪军的愤怒,对这些拿中国人当炮灰的日本人的愤怒,对这场该死的战争的愤怒。


    炮击停了。


    短暂的寂静后,苏军发动了冲锋。


    “乌拉——!”


    呐喊声从玉米地里传来。苏军步兵跃出战壕,开始冲锋。


    距离:一百五十米。


    “射击!射击!”日本军官疯了似的喊。


    但新兵们已经崩溃了。有人扔下枪就往回跑,立刻被督战队的机枪扫倒。


    有人跪在地上哭。


    有人呆坐着,等死。


    林征端起枪。


    他看着那些冲锋的苏联士兵,年轻的脸,因为呐喊而扭曲。


    他该开枪吗?


    扣动扳机,可能打死一个人。


    但有什么意义?


    战争今天就要结束了。这些苏联士兵可能明天就能回家。王小栓也可能——如果他能活到明天。


    可是……


    子弹已经上膛了。


    手指搭在扳机上。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


    “停止射击!”


    一个声音用日语大喊。


    不是日本军官,而是从后方传来的。


    林征转头,看见一辆摩托车疯狂驶来,车上的人举着一面白旗。


    “停战!天皇诏书!战争结束了!”


    摩托车在战壕后方急停。一个日本参谋跳下车,对军官嘶吼:“接到命令!立即停火!等待进一步指令!”


    军官愣住了:“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天皇的命令!”


    战壕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苏军也听到了——或者看到了白旗。冲锋的脚步慢下来,最后停在玉米地边缘。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和远处坦克引擎的轰鸣。


    停战了?


    结束了?


    林征放下枪,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王小栓的记忆里,没有“战争结束”这个概念。他只知道打仗,只知道可能会死。


    但现在,突然有人说:结束了。


    “所有人!放下武器!”日本军官用汉语喊,声音嘶哑,“等待苏军接收!”


    新兵们面面相觑。


    然后,有人扔下了枪。


    当啷。


    一把,两把,三把……


    枪械落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征也放下了枪。


    他看着那把昭和十四年式步枪,看着那五发没打出去的子弹。


    突然想笑。


    三天前被抓丁,三天里吓得要死,现在,突然不用死了。


    战争结束了。


    他活下来了。


    可是……


    他转头看战壕里那些尸体:李叔,那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有十几个刚才被炮击打死的新兵。


    他们没能等到这一刻。


    战争对他们来说,永远没有“结束”。


    “集合!到空地上集合!”军官喊。


    新兵们木然地爬出战壕,走到玉米地旁的土路上。大约一百多人还活着,大多数人带伤。


    苏军士兵端着枪围上来,眼神警惕。


    一个苏联军官走过来,用俄语说了什么。翻译用汉语重复:“放下武器,举起双手,你们将成为战俘。根据国际法,你们将受到人道待遇。”


    新兵们举起手。


    林征也举起手。


    他看着那些苏联士兵,那些刚才还在冲锋的敌人,现在接管了他们。


    历史的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


    下午五点半,太阳开始西斜。


    新兵们被集中看管在土路旁。苏军士兵发给他们水——是从日军卡车上缴获的。林征接过水壶,小心地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但很甜。


    活着的感觉,很甜。


    他坐在土埂上,看着西边的天空。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色,像战火,但比战火温柔。


    远处,日军主力撤退的车队已经不见了。他们成功地逃走了,扔下这些“满洲国”军当炮灰。


    但没关系了。


    战争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林征闭上眼睛,感受着夕阳的温暖。


    他想,这次可能不用死了。


    王小栓可能能活下来,回家,找娘,继续采蘑菇。


    多好。


    但就在这时——


    砰!


    一声枪响。


    不是远处,是近处。


    林征睁开眼,看见一个苏联士兵倒在血泊中。开枪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刚才那个下令停火的军官,此刻正举着手枪,眼神疯狂。


    “天皇万岁!”军官嘶吼,又开了两枪。


    苏军士兵立刻还击。


    哒哒哒哒!


    军官被打成了筛子,倒下。


    但枪声引发了连锁反应。


    几个苏军士兵以为遭到袭击,开始向战俘群扫射。


    “不——!”


    “我们投降了!”


    “别开枪!”


    哭喊声,惨叫声,枪声混在一起。


    林征本能地趴下。


    但他看到,身边的新兵们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有人试图逃跑,被子弹追上。有人跪地求饶,照样被射杀。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对已经放下武器的战俘的屠杀。


    林征趴在地上,看着这一切。


    他突然明白了。


    战争就算结束了,死亡也不会停止。


    仇恨、恐惧、误解、疯狂……这些比枪炮更可怕的东西,还会继续杀人。


    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后背。


    剧痛。


    他倒在地上,血从嘴里涌出来。


    最后的时刻,还是来了。


    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朝天。


    夕阳真美啊。


    橘红色的光,洒在脸上,暖暖的。


    他看着天空,看着那些被染红的云。


    想起娘。


    想起虎林老家那片林子。


    想起蘑菇的香味。


    如果……如果他能活下来……


    可惜,没有如果。


    枪声还在继续,但在他耳中渐渐远去。


    最后的60秒。


    这一次,林征没有遗憾。


    因为战争结束了。


    王小栓虽然死了,但至少知道,战争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


    走马灯开始转动:


    虎林的林子,夏天采蘑菇,冬天抓兔子。


    娘做的蘑菇汤,香得能喝三大碗。


    被抓那天,娘哭喊的声音。


    战壕里,李叔说:“咱们就是炮灰。”


    刚才,水很甜。


    现在,血很咸。


    那个意念如约而至。


    林征的意识在消散前,用最后的力气,回应了一句: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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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14日,傍晚6时05分


    死亡确认


    存活时间:1小时45分钟(从苏醒到死亡)


    最后选择:放下武器,接受停战


    死因:苏军误判袭击后的报复性射杀


    击杀记录:无


    遗言记录:无(微笑望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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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生间隙:永恒


    这一次,没有新的剧痛。


    没有新的记忆涌入。


    林征的“灵魂”漂浮在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的光芒中。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结束。


    轮回。


    一百世的轮回。


    他以为还有八十九世要走,但现在他明白了:不需要了。


    十一世,已经足够。


    足够见证一场战争从开始到结束。


    足够体验一个民族从苦难到重生。


    足够理解,为什么有人百死无悔。


    光芒越来越亮。


    林征的“灵魂”开始消散。


    不是死亡,是……完成。


    所有的记忆开始融合:


    张二狗的白面馍。


    李振良的信念。


    赵铁山的刀。


    陈树生的课本。


    王石头的弟弟。


    周文彬的女儿。


    ***的名字。


    徐国强的方向盘。


    沈默的瞄准镜。


    陈阿福的劳工铲。


    王小栓的蘑菇汤。


    十一个生命,十一种死亡,十一种坚守。


    现在,他们都成了林征。


    而林征,将成为他们。


    他将带着这一百一十年的记忆——不,是十四年的浓缩记忆——回到来时的地方。


    或者,去该去的地方。


    在彻底消散前,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那个轮回的意念。


    而是……无数个声音。


    成千上万,百万千万,汇聚成河,汇聚成海。


    他们在说:


    “记住我们。”


    “我们不想被忘记。”


    “我们也有名字,有故事,有牵挂。”


    “我们不是数字,不是史料,不是纪念碑上的一个名字。”


    “我们是人。”


    林征的“灵魂”在光芒中微笑。


    他回应:


    “我记住了。”


    “每一个。”


    然后,光芒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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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15日,正午12时


    日本东京,天皇广播《终战诏书》


    战争,正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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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中国各地


    人们涌上街头,哭,笑,拥抱,呐喊


    十四年,终于结束了


    但有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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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林征的“灵魂”


    带着十一世的记忆


    化作一阵风


    吹过东北的黑土地


    吹过长江黄河


    吹过每一个战场


    吹过每一座坟墓


    最后,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


    但记忆,留了下来